戀戀島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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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鄉遇到鄉音
歲月悠忽,很多年悄然過去了,但我腦海裏一直刻烙著這麼一幕畫面:蘇島多峇湖去來,我們沿海路從棉蘭歸來,五個小時的快艇航程橫跨馬六甲海峽之後,終於,船艇在喬治市靠岸了。鑽出船艙了跨步登岸,腳下不再是浮動的船板了,心頭登時踏實起來,暈眩不快的感覺隨之消失不見。到家了,真好!拎起行李袋,我們一起步向朋友的住家,也朝著入暮時分的老城隅邁步而去。小心穿過臨海的海墘街(Weld Quay),拐入教堂街路頭(Church Street Ghaut),再不緩不急地越過下班後人潮散去顯得一片寂清的銀行街(Beach Street),朋友的家和他們家經營的老咖啡店,就坐落在教堂街(Church Street)的頭端了。
從旅遊的棉蘭回到寓居的喬治市,語言轉切的幅度似乎不大。那幾天在海峽對岸的棉蘭,我們很高興地發現,原來他們的口音和語匯跟我們說的是一個樣哩!對我來說,這其實算不得新鮮的,因為在臺北接觸的幾位棉蘭同學,早就讓我了解這種情況了。臺北的留學生活裏,偶爾碰頭的時候,我們總也要以彼此相似的家鄉話來對談。一個海峽,兩個地頭,幾個異鄉人在北回歸線以北的陌生城市,然後在彼此的口音裏互尋一份遙遠的親切鄉情。然而,待得親自到訪棉蘭,發現整個城市的華人都說著這樣的話,心頭卻還是禁不住生起一種在他鄉乍遇鄉音的興奮!行旅的空檔,我們幾個人沿棉蘭的大街巡行,專尋一些華人開的商鋪串門子。店家見人上門,笑吟吟地便迎向前來,口裏說著我們熟悉不過的鄉音。幾句對談之後發現我們是遠來客,他們每每都不假思索地問說:
“你們是從庇能(Peneng)來的吧?”
……
這種遊戲屢試不爽,而這海峽兩地口音同的樂趣,我們玩得不亦樂乎。然而,在水浮船載的海路航程之後,這充其量只是我們旅途中的小小趣味。無論如何,只有回到自己這一頭的岸上,回到生活紮根的土地了,心裏才有一種踏實感。
回到喬治市了,沿著熟悉的城市街道,沿著街道旁的一盞盞照明路燈,我們找到朋友家的那一道門,也找到自己生活的一處熟悉角落。三步兩腳,我們登上了石階,哐哐哐,朋友伸手拍了拍早已上鎖的折疊門。入暮時分,教堂街一片死寂,連一點兒回音都聽不到。不忙,稍待片刻,裏頭隨即傳來隱隱約約的樓板關節聲,然後是門裏人沿螺旋木梯一步步蹬下樓來,老舊的梯板在腳板底下發出陣陣的沉重歎息。稍息片刻——那空檔正好讓雙腳趿上拖鞋,接著是鞋底和洋灰地板的摩擦聲自遠而近地靠過來,最後在折疊門的後方停住。小片刻的折騰之後,已然透長鏽斑的鐵門終於被推開了:
“你們回來啦?”
朋友的母親忙了一天店裏的活,這會兒正在樓上安歇,被我們的叫門聲喚下樓來了,她於是眯著一雙惺忪的瞌睡眼來應門。一整個白天的忙活過後,雖然她疲累得來不及掛上笑容,卻沒有絲毫的不快。海路歸來了敲開老城隅的一道門,也不稍作逗留,我們徑直取回寄存的交通工具,依序推出門外了回到大街上,揮手作別主人家了各自發動引擎,然後沿著早已熟悉的城市街道各自散去,回家……
◆回頭細看自己的城
那之後又過了好些個年頭,我才在閱讀裏發現,原來我們少年時代經常聚在一起取暖的老城隅,那白日喧囂入夜寂清的一條老街,老一輩的人都把它喚作義興街。我們盤桓的老店屋就叫做義興居,義興街上的義興居,兩者之間不可謂沒有一絲聯系的。白日或夜晚的,我們三幾個青春夥伴約在那裏,在竄進竄出之間,抬頭總也望見大門前的那一方老牌匾,然後就一溜煙往裏頭鑽了去,連隨口探問的一絲好奇都不曾興起。後來想起義興街上的義興居,卻在那老年代的舊牌匾悄然被卸下,那門板也被深鎖了任由荒置之後。打小就在那戰前老店屋裏生活的朋友最終撤離,我們那回旋著音樂蕩漾著笑鬧聲浪的青春場域,從此算是落下帷幕了。帷幕被無形的手拉下了,我卻在無聲的文字裏讀到,原來我們經年進出的那一扇門,它的斜對街就是當初口頭街名所源出的歷史注腳了!
那當兒才猛然醒悟,老人家承傳而來了隨口叫開的那些名堂,原來多是有根有據的,我們見不到那樣的街頭景象,卻不表示它們壓根兒就不曾存在!
那時也才猛然醒覺,我們的青春進行式雖然一直緊貼著老城,卻原來不曾回過頭來把老城仔細看分明。回想當年從棉蘭回來了緩步走入老城區,也從相似的鄉音裏回到自己的城的那當兒,才在早已熟悉的街景裏發現,原來心裏在意的,不光只那縹緲如風的親切口音,更還有長養著它的一方水土。
幾度離開之後,最終又回到自己的城,後來,我算是為自己補修本土學分,開始回頭細看自己的城,開始豎起耳朵聆聽城市的過往細節……
◆重新認識一座城市
開始聽老人家數說城市的過往細節時,發現老人家的腦袋裏似乎藏著一份老式的喬治市街道圖。老檳城的故事一一鋪展開來,他再自然不過地認定,那些路段就該這麼地叫的,而我,有時總要把他說出的符號與眼下的路牌對應起來,才能恍然了悟究竟說的哪處角落。一座城市居然有著兩套陰陽對應的街道命名系統,對我們這一輩人來說,這說來還不算太陌生的:打從童年時代,它們就斷斷續續地在大人的談話裏出現了,只是,它從來都不是我們認識這一座城的必然路徑,充其量也只是參考指標而已,因此多不曾經心。撩起對這些老符號的好奇,主要是它們一而再地在老檳城的話語間浮現;如果不把它們給梳理個清晰,恐怕我會在後續的談話裏迷途的,我想。
後來,我從陳劍虹老師手裏拿到一份老資料的影本,那是約莫百年前發表的一份舊記錄,細加對照,卻與近數十年來人們的口頭叫法幾乎完全對應。一而再地展閱前人留下的舊記錄,逐漸讓我有了很多的想象,感覺仿佛找到其中一把得以通往老城歷史門徑的鑰匙,尤其多了一個維度來閱讀一座城市,因此讀起來興味濃得很。
於是乎,沿著前人的文字,我開始認真地閱讀一座城市,並且讓自己從頭認識一座城。許許多多已然消失不見的街頭景致,在文字的召喚之下,它們似乎重新被拼組起來,然後隱隱然浮現眼前——雖然它們每每都只得寥寥幾筆的速寫和素描,但無妨,那些留白正好讓無邊的想象來填補。
透過前人的視角來閱讀城市,然後讓自己的想象隨之開展,我的書寫,即如今結集起來的這《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就是在那麼些泛黃的鉛印文字邊緣,也在老檳城說老故事的逗點與句號之間,找到了整裝出發的起點……
◆致謝
這一系列文字,原是在南洋商報商餘版發表的小專欄,原先聯系邀約的是永修,過後由鎰英接手處理。去年決定把文章結集成書後,先後邀請與喬治市深有淵源文壇前輩何乃健及生於斯長於斯的林春美博士、陳耀威等撰文賜序,幸蒙不棄;今年春節,老檳城陳蝶回檳度歲兼探親的同時,也透過電話把我約出去了交托任務,於是我趁機當面請序——最後包括《路誌銘》的書名,也是陳蝶的序文裏間閃出的靈光,恐未周知,特志此事,以表謝忱。最後,當然不忘陳劍虹老師慨然惠借老文獻的一份關愛,還有玉裳和集強等人的不吝推薦,藝婉和美玉在編輯工作方面的費心、愛梅承擔多語路名對照表的輸入與整理,所有促成這一段寫作與出版的善意與因緣,這裏一並致以深深的謝意。
(2009年3月9日完稿)
(2009年7月7日—喬治市入遺一周年紀念日,預先發表於南洋商報•商餘閱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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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島上,島也在我心上……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