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島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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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乃健
七歲以前,在曼谷,檳城是我的夢土。我的外祖父於清末民初期間,從華南移居檳城謀生。稍有積蓄之後,自立創業,在新街頭開了一間家私店。我的母親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在檳城出生,十七歲出嫁。二十餘歲時,我的大姐病逝,母親悲痛萬分,決定離開傷心地,追隨父親到泰國定居,我們四兄弟都出生於曼谷。
母親在檳城五福書院讀過一年私塾。她很好學,常閱讀書報,掌握文字的能力頗強。她很喜歡在睡前為身邊的孩子們講故事,並且常於言談中提起自己在家鄉的生活點滴。由於敘述生動,我們都聽得津津有味,對母親的家鄉非常向往。
當年的曼谷是個髒亂無序的城市,溝渠經常嚴重淤塞,豪雨來襲,低窪之處往往泛濫成災。母親告訴我們,英國海峽殖民地政府紀律嚴明,城市規劃有條不紊,與曼谷的烏七八糟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母親常常提起的檳城小吃,也令小時候的我垂涎不已。她最懷念印裔回教徒在街邊擺賣的麥粥(Gandum),以及粉絲狀的米食(Putu Mayong),這種加糖與拌入椰肉的小食對她而言,是食之不厭的美味。至於華人小販賣的豬腸粉、豬腸粥、炒粿條與福建面,也令母親念念不忘。這些曼谷所無的小食,經過母親生動的形容,竟然深深影響了我的味蕾對這些美食的渴求。
為了讓孩子們有機會接受更好的教育,母親在我七歲時決定舉家移居檳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的老檳城,像端莊嫻靜的淑女,純樸中煥發出高貴文雅的神韻。閱讀杜忠全寫的《老檳城•老生活》,過去美好的回憶就會不由自主地湧現於我腦海中。那些提著皮箱的流動理發師,曾經上門為童年的我剪頭發;那些橫沖直撞的三輪車,曾經載我和弟弟到車水路的協和小學上課;那些緩緩而行的牛車,曾經運載牛糞到位於大英義學(Peneng Free School)附近的老家,讓母親為花草與果樹施肥。我也曾經多次跟隨母親乘搭有軌電車到市區購物遊逛。我曾經對忠全說:若《老檳城•老生活》(大將,2008)這本書中能多穿插這類照片,肯定更有收藏價值。
去年,杜忠全交來一疊文稿,並且告訴我:他又要出書了,書名暫定為《老檳城街談巷語》。數月之後,他給我傳來一個短訊:書名已改為《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對我而言,無論書名有無更改,出現於目錄中的街名,都讓我感到異常親切。裏面提到的大街小巷,都是年少的我曾經騎著腳車穿越過的地方。
牛干冬余仁生藥行斜對面回教堂後方的巴士車站,是母親常帶著我們到新街頭探望外祖母和姨媽舅父後,候車回青草巷老家的必到之處。椰腳街附近的韓江家廟,門縫裏不知是否還夾著我們在小學四年級時朗朗讀書聲的回響?畓田仔的世界書局,是童年的我最常去買書之處,而書局附近的棺材店又往往讓弱小的我感到膽怯而匆匆邁步快行而去。
傅承得為《老檳城•老生活》寫的序文中說:“讀一本書,能讀到個人的部分回憶。”我認同承得的見解,因為閱讀《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時,我也隨著杜忠全行雲流水的文字,怡然跨入時間隧道,恍惚中窺望到年少的我模糊的身影。
杜忠全這一系列文章的每個篇章,取材真實,繼承了中國散文實錄精神的傳統,也展現了這些古老街區在曆史進程中的風貌。中國作家周立波曾經說過:“描述真人真事,是散文的主要特征。散文家們要靠旅行訪問,調查研究來積蓄豐富的素材,要把事件的經過,人物的真容,場地的實景審查清楚了,然後才提筆伸紙。散文特寫絕不能仰仗虛構,它和小說、戲劇的區別就在這裏。”
我深信杜忠全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確實下了一番功夫,翻閱許多有關的史料以保證題材的真實性質。例如在〈新埠〉這篇文章裏,他引用了清代謝清高在《海錄》中的文字來說明粵籍僑民口中的新埠就是檳榔嶼;在〈社尾〉中他又引用許慎《說文》和段玉裁對“社”的闡釋,來說明這是沿著海墘路形成的早期民居聚落。
為了按圖索驥,追查檳城老街名的變更,他認真的探訪了多位老檳城人,將斑駁老舊的記憶筆錄下來,並且多方印證以期敘述翔實可信。例如寫作〈二奶巷〉時,他最初得到的答案有好幾處,為了尋找正確的答案,他不但進行電話問詢,還實地征詢當地居民的意見。
劉熙載在《藝概》中強調 “敘事論事,皆以窮盡事理為先”,又說 “事理盡後,斯可再講筆法”。寫文章要考慮藝術真實,掌握敘事藝術,把真實的事件完美地記錄下來,不為嘩眾取寵而捏合事件。多用實詞實句,道出事實,剪裁出實境,這些基本要求杜忠全都認真的做到了。
散文的敘事最忌文筆板滯,拖遝冗贅。文貴轉折,筆以蓄勢,味永情長,方能感人深婉。杜忠全的散文紀實性較強,他的一些文章除了將真實的事件記敘之外,還透過藝術形式的折射與加工,而產生動人的效果。以下的段落頗值得讀者玩味:
•檳榔嶼狀似海龜在海面上浮泳,四只龜腳伸入碧波裏劃水的同時,正前方也探出頭來張望前景——它是想證明自己並不是一只縮頭龜嗎?(海角天涯)
•海濤長年累月地夾著浩大的聲勢撲身前來,然後在轉瞬間碎成一攤白沫,一攤已然潰不成陣勢的散兵遊勇,他們轉身又照朝粼粼折折反射著金光的汪洋撤退而去;前浪撤退了,後浪緊接著又撲身向前。海水不計年月地沖刷而來,岸上築建起來的城,也從康華麗斯堡那裏,漸漸地往原來的沼澤地帶拓展而去了。(丹絨)
檳城是最多華人聚居的州屬,早期南來的華族勞工一批又一批地受到人口販子逼迫、欺騙、搶奪、綁架,當作“豬仔”運販到南洋各地做苦役。杜忠全文中的海濤,就像我們的祖先,一波又一波地漂過南中國海。他們之中,許多受盡饑寒的煎熬,瘴氣疾病的侵襲之後,都“碎成一攤白沫”。然而,刻苦耐勞的華工在異域裏受盡重重苦難打擊之後,毅然發奮圖強,義無反顧的前赴後繼,勇往直前,“往原來的沼澤地帶拓展而去了”。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建設,檳城終於成為令人引以為傲的“東方花園”。細讀《老檳城路誌銘》,令我不禁想起當年英國高官瑞天咸(Sir Frank Swettenham)的高見:欲發展馬來亞這個掩蓋於熱帶叢林下的神秘國土裏的財富,需要龐大的勞力,而能夠提供這種勞動力以滿足發展需求,則舍華人別無他途。國家獨立後,華族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方面,處境維艱,然而檳城人卻能像“在海面上浮泳的海龜,探出頭來張望前景”,在逆境中高瞻遠矚,以睿智謀求良策,克服種種障礙,無畏地面對前頭的風浪。
杜忠全的散文語言幹脆,明暢簡潔中仍然不失活潑新穎。有的篇章中情景和理趣融合無間,例如在〈康華麗斯堡〉這篇短文裏,他引用了檳島的早期民間傳說,即英人萊特為了驅使民工落力伐林墾荒,將銀元裝置於大炮裏,然後射向天空,任其散落內地密林,以錢為餌,誘人砍伐樹木入林尋寶。這些小故事娓娓動聽,恰到好處地穿插於文中,確實能提高文情的內在魅力。
杜忠全在敘述路名的故事時,若能多收集這類流傳於各街區的奇談和怪事,在關鍵之處補入有趣的小故事,肯定能加強文章的韻味和理趣。把觸角伸入街區,去探索平常生活中不平凡或不為人知的細節,在文中敘事時讓這些花絮與主題形成有機的巧妙搭配,那麼,作品中散發出來的情趣與味道將更令人回味無窮。
——稿於2009年4月19日
(本文為《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序文之一,2009年9月8日另行發表於南洋商報“南洋文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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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島上,島也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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