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島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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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青春記憶裡,一直都藏著一棟戰前老房子──瀰漫著老舊歲月的雙層樓房,樓上是起居空間和臥室,樓下的大廳堂則充作店面,經營著傳統的茶餐室生意,也即是老檳城所謂的咖啡店。咖啡店樓上的住家,在喬治市鬧區的車水馬龍邊緣,每每在夜幕低垂以後,一切的喧鬧與嘈雜,都隨著夕陽的斜落而沉寂了。屋裡屋外的夜色裡,包括廳堂裡的一張張大理石圓桌,那時也都空蕩蕩不見人影的了!如果我們來了,便把那已經拉攏了上鎖的鐵門給叫開了來;叫開了門之後,照明燈隨即又點起,而原本已經從街面淹進屋裡的夜色,登時就像拉鍊一般地唰一聲被拉開了一角,再度透出些許亮光來了……
住在那房子裡的朋友,在市區的老房子紛紛漲租的時候,一家人都已搬出市區,然後在各個不同的角落落腳定居了。偶爾我們見面或通電話聊天時,卻還是要不經意地提起他以前住的老屋:我總是特別懷念那大廳堂後邊的螺旋木梯。從茶餐室穿過,再沿木板階梯往上走,順著粗圓的樑柱轉了個小圈子之後,就可以踏上主人家的私人空間了,很有一種尋幽探秘的感覺!那看去雖然老舊不堪,但踏上去卻還挺硬朗的螺旋木梯,當初搬家時可有拆卸下來帶走呢?一副開玩笑的語氣,我衝著電話那頭的朋友問說。才不會呢!朋友笑著說,但是──語氣一轉,他便把兩人間的隨口耍鬧切入了必須正視的課題,緊接著說:搬出之後,還在老房子的周圍豎起鐵板圍起來之前,我還曾經跟父親結伴回到了老屋,而且還爬上樓去,回到以前的陽台呢……哦,陽台,這我知道,那是在你臥房外面的,從以前我們坐著聊天的小空間往外跨出門檻,抬頭就可以跟喬治市的天空打個照面了呵!沒等他把話說完,我便搶著把話接過來了。沒錯,你都還記得喔,但我們回去時已經不是這樣了!把話又接了回去,他繼續說:從樓梯爬上去,我們便闖入了一片小森林,眼前都是東歪西倒的枝幹,還有從樹幹上纏繞了又垂掛下來的藤蔓,頭頂的枝椏上還可以看到許多的鳥巢,有的還有鳥蛋呢!
朋友在電話裡描述著他潛返童年老屋的所見,在電話的另一頭,我則按照他的提示,一一地把語句給還原成畫面:那藤樹成林的,既散落著鳥巢又孵育著鳥蛋的荒蕪畫面,在市區的小森林裡頭,我們的青春,似乎也一起任由荒蕪了去似的……
(2005年01月05日,光明論壇,邊看邊想專欄,節錄)
(本文收入杜忠全散文集《我的老檳城》,有人出版社订2010年12月推出,編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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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學齡以前,午後的時間總是那麼的悠長與慵懶,而尤其是晚飯過後一直到熄燈就寢之前的一大段空檔時間,而今回想起來總也不乏溫馨的;到了上學之後,直到彩色電視終於也進駐到生活裡頭之前,當時也不作興什麼課後補習或課外才藝班什麼的。對了,在童年記憶的片段裡頭,那些說說唸唸的老童謠,就是在這空檔時段填塞進來的:說說唸唸的老童謠,它往往是從老祖母或姑姑們的口中,它們一截截或一串串地飛竄而出,伴著我們熟悉不過的濃濃方音。這之後是,偶爾在我們姐弟兄妹之間耍玩嬉鬧時,嘴裡也叨叨唸唸地也學了一大串。鸚鵡學舌地唸著聽來的老童謠,當時只覺得那樣子很好玩──至多覺得唸起來還蠻順口的,終究沒曾意識到,原來當時這反反覆覆地串習的無心過程,原來就是一種莊重的文化傳承了。
後來呵,後來我們的生活竟越來越精采,也越來越忙碌了,於是我們也就毫不遲疑地甩開了這些節奏舒緩的老童謠,而且,更還任由歲月在記憶的長軌中將它們給一一抹拭而去了,然後我們畢竟也沒曾意識到,這原來就是一種文化的失落,同時也是傳承的中斷。
我們當然可以有無數的理由來拒絕這些不上道的民間口謠,也可以輕易地為自己的毅然中斷傳承尋得開脫。但是,這許許多多的老童謠呵,它們畢竟曾經活過的。它們活過,在祖父母的稚年時代,或許還在這時間的更前端,當然也在父親母親在叔叔姑姑們的童年,也在我們自己的童年裡。然而,到了現在,它們幾乎都消聲匿跡,甚至都教人無處找尋了。於是,不要怪我們的後輩們沒曾聽聞,因為就是在我們這一輩人的身上,它們的傳承脈絡給斷然畫上了句號!
這幾年來四處問尋老檳城的閩南童謠,說起來其實還有一個導因的。1997年的寒假,我的一位老師特地從台灣來到了檳城,然後以一種半休閒的方式來訪查華人的民間文學狀況。這原只是一個非正式的訪查行程──或者,它終究只是正式組織與展開訪查工作之前的實地勘查行程,根本未規劃為任何的學術計畫。當時我因返鄉度歲之便,於是義不容辭地擔當了在地聯繫人和嚮導的任務。那短短的幾天裡頭,我們在喬治市的老城區四處兜轉與溜達,也安排了一些面談。約談的對象雖然都洋溢著熱情,但對於老師所要找尋的“故事”(特指具民間文學意義者)都不甚了然。因此,如就民間文學訪查的目的而言,這行程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成果。然而,這訪查行程的“始作俑者”終究是我──是我在老師籌辦的華人民間文學研討會上的發言,觸動了那一回檳城行的動機。回到台灣之後,老師安慰我說,對他而言,檳榔嶼就是個絕佳的休閒旅遊地了,因此原就不預期那第一次(後來也是唯一的一次)檳城行會達致什麼樣的成果,就當作純粹的休閒旅遊,終究也值得的了。但是,最後他還是叮囑,說依他多年在閩台兩地從事民間文學訪查的經驗,這地方不會沒有值得紀錄的口傳文學遺產的,只是沒被發現而已了。“這恐怕還是要你們當地人來發掘的了!”身材魁梧,並且不諳閩南方言的外省籍老師,當時望著我說。
這事完結了之後,過了許多年,我才終於想起那些曾經在自己的童年裡周旋耳際的老童謠來……
(2005年8月21日完稿)
(2007年3月14日,光華-新風版,老檳城的閩南童謠專欄之1,節錄)
(本文收入杜忠全:《老檳城•老童謠》一書,大將出版社订2010年12月推出,編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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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來,我的寫作與發表,是始於“老檳城生活記憶”系列文字的。嚴格說來,我算不上是老檳城的時代過來人,老一輩人記憶裏煞有情味的老城舊憶,充其量只是我童年時期寥寥幾幕的模糊畫面了。然而,就因為知道的不多,所以才有一股莫名的好奇,進而想要掀開老人家的記憶黑匣,看看那裏頭壓藏的黑白影像、聽聽裏頭回蕩的生活聲息,然後想象自己熟悉的老城街巷曾經有過的生活。
也許有這些文字領在前頭,也許這些生活老故事就合該由鶴發老者來訴說的,卻讓我把它們拼貼成文字了。或許就因為這樣,所以在好些個年頭裏,不少未曾謀面的人,都理所當然地把文字背後的人當作已然年過半百的老頭!一次,一個多年老友不懷好意地撥電話來,說他不經意向原為檳城人的岳母提起,說認識一個叫杜忠全的檳城朋友,他岳母大人聽罷便詫異說:咦,你怎麼會認識一個檳城的老頭子呢?他聽了不露聲色地問說,那你認為那個杜忠全該有多大歲數呢?說話的老檳城不假思索地說:起碼有六十好幾了吧……
當初開始聽老檳城故事,純粹是出於好奇;隨手記錄也只是備忘,沒盤算要做啥後續處理的。後來,後來斷斷續續地把老人家的生活記憶整理成文,並且還在若干年後結集成書,即為《老檳城·老生活》。文章在報端發表時,或許會喚起時代過來人的某種情懷,於是不妨一讀;至於結集出書,想象那是另一種狀況了,會否有人願意掏腰包買來讀?說真的,我沒把握,但傅老拍板說出,那麼就出吧。
書出來了,也循例辦了場推介,但市場反應如何,我畢竟不曉得。偶爾有朋友問起,我一概推說出版社沒通知——其實是自己不敢探問。剛出版的頭兩個月,我趁興頭問了一回,負責人只說倉庫裏有的是書,我聽了暗叫不妙,直覺對不住傅老了!自那之後,就再也不敢吱聲了。偶爾走書店逛書架,難免會悄悄留心自己的書究竟流落何處,瞄不到蹤影的就安慰自己,說大概已經賣完了;居然還瞄到的話,往往就像見著地雷般地快步走開——自己的書賣不出去還站在那兒丟人現眼做甚?
前不久再為另一本新書辦推介時,出版社的市場人員才不經意地提起,說去年的存書就快沒了:是你自己包銷拿完的嗎?她問。絕對沒這事,我說。(真要自己賣書,我早就自己出幾本過把癮了,心裏暗道)。那麼,是真有那麼一些人在買書看書咯,我們似乎恍然有悟,而作者內心尤其多了一絲寬慰。
說白了吧,當初決定交付出版時,我只當作向說故事的老檳城送上一份禮,而這書能否找到讀者,這樣的書寫又該如何歸類,其實我不甚了了:它當然說不上是純散文,更不夠格攀上歴史書寫,內容尤其盡是些生活瑣碎。只是,約訪老人家聽故事一段時日之後,我就聽出一些興味來了:時代過來人帶著情感從記憶深處掏出過往的生活細節,要是有人打算為逝去的老檳城時代寫小說的,這些就是活生生的素材了。因此,如此這般地把生活的原樣拼組成文,無論如何都只是半成品。就因為覺得這些只是未完工的半成品,所以總是不敢想象究竟會得到如何的反應。
由於這些年來一直都在聆聽和書寫過去的生活,所以一些朋友總會理所當然地說,你這人呵總在留戀過去的時代和過去的生活,莊若甚至在部落格給我留了一截文字,說“你總也讓人想到古老歴史”! 是嗎是嗎?不是的不是的,每每逮到機會,我都會告訴人家,說我之所以書寫過去絕對不是為了要回去——沒有人可以在時間上回到過去的某一點的。我們可以有許多回憶,卻只能活在現在,然而,這不表示我們不需要知道過去。更何況,我們現在的生活,不就是從過去的時代一路演變而來的嗎?
我們生活的老城留下太多的戰前老屋了(喬治市的世遺區內,2008年7月之前的統計是4665個單位),但生活卻大致變了樣。如果房子是軀殼,生活是魂魄,那麼,沒有了魂魄的軀殼會否太冰冷?如果那些曾經在老門牆背後生活過的人,他們有一些生活細碎能告訴我們,我們為何不聽聽他們的故事?時間在前進,生活會變樣,一代的人會過去,記憶也會斷裂,如果我們還有機會,為何不為老房子留下一些溫度,也為逐漸遠去的時代留下體溫呢?
我聆聽而來的是老檳城說的故事,所以說那是老檳城的老生活。其實,那往往也是時代過來人再熟悉不過的生活模式——不管他是否在檳城,往往就是那麼一回事。因此,算得上是半個老檳城而更尤其是老太平的溫祥英對我說,你寫的老檳城生活跟我少年時代過的太平日子其實相去不遠——要是抽去特定的檳城街景和城市角落的話!我想應該就是這樣:檳城人看到了熟悉的檳城,而非檳城人則看到了同樣熟悉的生活,這所以,這書還算能找到一些共鳴。我想,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2009年10月22日完稿)
(2009年12月1日,南洋-商餘閱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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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乃健
七歲以前,在曼谷,檳城是我的夢土。我的外祖父於清末民初期間,從華南移居檳城謀生。稍有積蓄之後,自立創業,在新街頭開了一間家私店。我的母親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在檳城出生,十七歲出嫁。二十餘歲時,我的大姐病逝,母親悲痛萬分,決定離開傷心地,追隨父親到泰國定居,我們四兄弟都出生於曼谷。
母親在檳城五福書院讀過一年私塾。她很好學,常閱讀書報,掌握文字的能力頗強。她很喜歡在睡前為身邊的孩子們講故事,並且常於言談中提起自己在家鄉的生活點滴。由於敘述生動,我們都聽得津津有味,對母親的家鄉非常向往。
當年的曼谷是個髒亂無序的城市,溝渠經常嚴重淤塞,豪雨來襲,低窪之處往往泛濫成災。母親告訴我們,英國海峽殖民地政府紀律嚴明,城市規劃有條不紊,與曼谷的烏七八糟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母親常常提起的檳城小吃,也令小時候的我垂涎不已。她最懷念印裔回教徒在街邊擺賣的麥粥(Gandum),以及粉絲狀的米食(Putu Mayong),這種加糖與拌入椰肉的小食對她而言,是食之不厭的美味。至於華人小販賣的豬腸粉、豬腸粥、炒粿條與福建面,也令母親念念不忘。這些曼谷所無的小食,經過母親生動的形容,竟然深深影響了我的味蕾對這些美食的渴求。
為了讓孩子們有機會接受更好的教育,母親在我七歲時決定舉家移居檳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的老檳城,像端莊嫻靜的淑女,純樸中煥發出高貴文雅的神韻。閱讀杜忠全寫的《老檳城•老生活》,過去美好的回憶就會不由自主地湧現於我腦海中。那些提著皮箱的流動理發師,曾經上門為童年的我剪頭發;那些橫沖直撞的三輪車,曾經載我和弟弟到車水路的協和小學上課;那些緩緩而行的牛車,曾經運載牛糞到位於大英義學(Peneng Free School)附近的老家,讓母親為花草與果樹施肥。我也曾經多次跟隨母親乘搭有軌電車到市區購物遊逛。我曾經對忠全說:若《老檳城•老生活》(大將,2008)這本書中能多穿插這類照片,肯定更有收藏價值。
去年,杜忠全交來一疊文稿,並且告訴我:他又要出書了,書名暫定為《老檳城街談巷語》。數月之後,他給我傳來一個短訊:書名已改為《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對我而言,無論書名有無更改,出現於目錄中的街名,都讓我感到異常親切。裏面提到的大街小巷,都是年少的我曾經騎著腳車穿越過的地方。
牛干冬余仁生藥行斜對面回教堂後方的巴士車站,是母親常帶著我們到新街頭探望外祖母和姨媽舅父後,候車回青草巷老家的必到之處。椰腳街附近的韓江家廟,門縫裏不知是否還夾著我們在小學四年級時朗朗讀書聲的回響?畓田仔的世界書局,是童年的我最常去買書之處,而書局附近的棺材店又往往讓弱小的我感到膽怯而匆匆邁步快行而去。
傅承得為《老檳城•老生活》寫的序文中說:“讀一本書,能讀到個人的部分回憶。”我認同承得的見解,因為閱讀《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時,我也隨著杜忠全行雲流水的文字,怡然跨入時間隧道,恍惚中窺望到年少的我模糊的身影。
杜忠全這一系列文章的每個篇章,取材真實,繼承了中國散文實錄精神的傳統,也展現了這些古老街區在曆史進程中的風貌。中國作家周立波曾經說過:“描述真人真事,是散文的主要特征。散文家們要靠旅行訪問,調查研究來積蓄豐富的素材,要把事件的經過,人物的真容,場地的實景審查清楚了,然後才提筆伸紙。散文特寫絕不能仰仗虛構,它和小說、戲劇的區別就在這裏。”
我深信杜忠全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確實下了一番功夫,翻閱許多有關的史料以保證題材的真實性質。例如在〈新埠〉這篇文章裏,他引用了清代謝清高在《海錄》中的文字來說明粵籍僑民口中的新埠就是檳榔嶼;在〈社尾〉中他又引用許慎《說文》和段玉裁對“社”的闡釋,來說明這是沿著海墘路形成的早期民居聚落。
為了按圖索驥,追查檳城老街名的變更,他認真的探訪了多位老檳城人,將斑駁老舊的記憶筆錄下來,並且多方印證以期敘述翔實可信。例如寫作〈二奶巷〉時,他最初得到的答案有好幾處,為了尋找正確的答案,他不但進行電話問詢,還實地征詢當地居民的意見。
劉熙載在《藝概》中強調 “敘事論事,皆以窮盡事理為先”,又說 “事理盡後,斯可再講筆法”。寫文章要考慮藝術真實,掌握敘事藝術,把真實的事件完美地記錄下來,不為嘩眾取寵而捏合事件。多用實詞實句,道出事實,剪裁出實境,這些基本要求杜忠全都認真的做到了。
散文的敘事最忌文筆板滯,拖遝冗贅。文貴轉折,筆以蓄勢,味永情長,方能感人深婉。杜忠全的散文紀實性較強,他的一些文章除了將真實的事件記敘之外,還透過藝術形式的折射與加工,而產生動人的效果。以下的段落頗值得讀者玩味:
•檳榔嶼狀似海龜在海面上浮泳,四只龜腳伸入碧波裏劃水的同時,正前方也探出頭來張望前景——它是想證明自己並不是一只縮頭龜嗎?(海角天涯)
•海濤長年累月地夾著浩大的聲勢撲身前來,然後在轉瞬間碎成一攤白沫,一攤已然潰不成陣勢的散兵遊勇,他們轉身又照朝粼粼折折反射著金光的汪洋撤退而去;前浪撤退了,後浪緊接著又撲身向前。海水不計年月地沖刷而來,岸上築建起來的城,也從康華麗斯堡那裏,漸漸地往原來的沼澤地帶拓展而去了。(丹絨)
檳城是最多華人聚居的州屬,早期南來的華族勞工一批又一批地受到人口販子逼迫、欺騙、搶奪、綁架,當作“豬仔”運販到南洋各地做苦役。杜忠全文中的海濤,就像我們的祖先,一波又一波地漂過南中國海。他們之中,許多受盡饑寒的煎熬,瘴氣疾病的侵襲之後,都“碎成一攤白沫”。然而,刻苦耐勞的華工在異域裏受盡重重苦難打擊之後,毅然發奮圖強,義無反顧的前赴後繼,勇往直前,“往原來的沼澤地帶拓展而去了”。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建設,檳城終於成為令人引以為傲的“東方花園”。細讀《老檳城路誌銘》,令我不禁想起當年英國高官瑞天咸(Sir Frank Swettenham)的高見:欲發展馬來亞這個掩蓋於熱帶叢林下的神秘國土裏的財富,需要龐大的勞力,而能夠提供這種勞動力以滿足發展需求,則舍華人別無他途。國家獨立後,華族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方面,處境維艱,然而檳城人卻能像“在海面上浮泳的海龜,探出頭來張望前景”,在逆境中高瞻遠矚,以睿智謀求良策,克服種種障礙,無畏地面對前頭的風浪。
杜忠全的散文語言幹脆,明暢簡潔中仍然不失活潑新穎。有的篇章中情景和理趣融合無間,例如在〈康華麗斯堡〉這篇短文裏,他引用了檳島的早期民間傳說,即英人萊特為了驅使民工落力伐林墾荒,將銀元裝置於大炮裏,然後射向天空,任其散落內地密林,以錢為餌,誘人砍伐樹木入林尋寶。這些小故事娓娓動聽,恰到好處地穿插於文中,確實能提高文情的內在魅力。
杜忠全在敘述路名的故事時,若能多收集這類流傳於各街區的奇談和怪事,在關鍵之處補入有趣的小故事,肯定能加強文章的韻味和理趣。把觸角伸入街區,去探索平常生活中不平凡或不為人知的細節,在文中敘事時讓這些花絮與主題形成有機的巧妙搭配,那麼,作品中散發出來的情趣與味道將更令人回味無窮。
——稿於2009年4月19日
(本文為《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序文之一,2009年9月8日另行發表於南洋商報“南洋文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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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市中文路牌一波三折,早前是朝野政黨在設置與否之間拉鋸,近一年來雙語路牌安置街頭之後,中文部分的繁簡之爭才在票決之下達致結論,“去口語化”的新課題又浮現。
中文路牌風波不斷,老實說一句,累!這一波三折的爭端,說穿了吧,其根源就在於,有關方面對中文路名的本質未有清楚的體認,以致再三做出錯誤的建議與判斷。
表面上,我們的路名是以中文書寫的沒錯,但它們遠不是語文課題,而是喬治市文化遺產城的有機體,是古跡傳承與維護的課題。因此,有關方面再三地從語文角度來切入處理,這就將問題扯遠,也模糊焦點了。從早前反對簡化字到現在反對去口語化,其實是一脈相承地維護我們的祖先留下的文化遺產,立足點始終沒有半點兒移動的。
祖先留下的文化遺產是要我們去尊重與同情,並且進一步地從中得到歷史信息,而不是輕率地抹煞與改造之。如果作為喬治市後生輩的我們能認真地體會得,先輩們迭代承傳了一二百年直至今天的中文路名,它們其實是我們這個城市文化古跡的組成部分,是我們祖先在這個城市開拓與紮根的歷史明證,那麼,我們便不應該輕言改易,而是捍衛它們的歷史原貌。
喬治市的中文路名都來自方音,是過去兩百多年來,來自華南的閩粵客潮等籍貫的先輩在這塊土地開拓生活所留下的深刻烙印,也留下了民族交融與文化接觸的痕跡。多元民族接觸在路名中留下的痕跡,比如我們有牛干冬而不是牛棚街,也有甘榜內而不是鄉村裏,前者透露這些牛棚為非華族車夫所使用,後者顯示這條住宅街得穿過馬來村莊才能到達。這些多不是眼下的喬治市尚存的風情,但在口語化的路名符號裏,它們卻被保存了下來。倘若按語言規範的角度來去口語化,這些歷史信息就蕩然無存了!
從單一語言文化的角度來檢視喬治市的老路名,它們當然不夠純淨,也絕對不規範。然而,別忘了我們的祖先原就不在單一語境的社會生活,他們的時代也還沒有今天我們所學習的華語。因此,我們如果從今人的語言規範觀念來觀待這些文化遺產,就與先輩們顯得隔膜,他們只能無言與遺憾!
過去我們的先輩在這城市生活,今天的我們也在這城市生活,就是這些路名老符號,將我們與先輩們結合在一起的。老路名不光是路名,不只是方向指標,而是時間的證據。這麼說吧,它們的歷史也就是我們的歷史,它們的存在也證明了我們的存在,它們的過去與當下的我們是連成一體的,不恰當的修飾,只會割裂祖先留給我們的完整信息。
對於這些語言並不純淨的口語化路名,我們必須謹慎以待。看不清課題的本質而采取不恰當的措施,恐怕會對歷史古跡的完整造成破壞。因此,倘若認為這些老路名值得安置到路牌上,就請以對待祖先遺產的謹慎態度來處理,倘若不是,就讓它們繼續在口頭承傳中保留原生態吧!
(2009年11月7日完稿)
(2009年11月9日,星期一,光明日報-好評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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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蝶
因緣際會,於春節時分在檳城約見了我稱他為小檳城的杜忠全,原是要安排陪我回鄉的葉佩詩給他為海外廣播節目做旅遊專訪,以介紹檳島給海外聽眾。作為陪客的我看著聽著小檳城對著錄音機,眼都沒眨地數說島上九座姓氏橋的順序與由來,我有了一陣喟歎!
這喟歎是詫異混合著覺醒,原來我對育我長大的檳城居然不算認識!而小檳城對家鄉歷史地理的熟悉與掌握,竟然使我感佩交纏著驚豔!
記不起我是如何居然答應了給小檳城的《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寫序文之一,就在那聆聽他仿佛評彈《檳榔嶼演義》一般的電光石火之間吧,我對於自己家鄉的昔日回憶悠然蘇醒。真是因為自己走開了,一直不曾好好回望那原來一片好山好水,那些巷口故人,那些少年月色…
感謝科技文明,因而有了谷歌地球(Google Earth)的鳥瞰功能,讓我在網上俯視到姓氏橋(Clan Jetty)的舊跡新堤,又能高低自若地飛揚在方形神龜般的檳島上空,清楚窺見它尚存的大片綠色,以及它東北面縱橫交錯的喬治市街道。當我俯沖到地面,它靈動地帶領我穿街過巷,成了另一個版本的旅遊指南-寂寞星球(Lonely Planet)!
地圖上的路名,清楚而又齊全,只消移動鼠標,便能去到天涯海角,更能移駕到指定屋宇,好像自己成了統領任意門的通天大盜,飛天遁地任我行之。卻是怪哉為何離開多年後,每次回家都沒有好好遊覽這個自己曾經晨昏倘佯的北地小島,以至於知道巴都丁宜有一個長達數公里,讓遊客留連的夜市,以及親身登臨轉換了三次身份的木寇山,都是因為公職在身而得機造成的,如此真是愧對自己的家鄉!
既有了空中地圖的輔佐,只要按圖索驥便能直奔通衢大道,又可趨往偏鄉旮旯,一座城市一歸人,一個地球一圖紙,盡情遊走,幽情也可鑒,風情自在生,再訪檳城,豈不帶著亦親亦友的探索之樂!
畢竟,地圖終究是地圖,它缺少了一點兒歷史的訴說、一點兒生活的顏色、一點兒民生的姿態,以及那一點兒生命的躍動!明乎此,檢閱小檳城杜忠全的《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這個再也不敢自詡老檳城的檳城人,就認認真真地追索起自己的根來!
天哪,打從我過去那些知道人事的童年開始,經過少年直到青年,然後離開,此後在吉隆坡,在古晉,複又回到首都生活,再回首,少年的背影已遠走!再回首,居然是個半百之人!一個半百之人,發故未蒼蒼,眼也未茫茫,我對於檳城的印象,著實也曾有一番記憶。在西山出世,在海客園背後的老水磨山渡過幼年,在阿依淡太上老君路長到小四;在壟尾、在湖花園、在巴都眼東親戚們的家輪流托居,終於隨雙親在天公壇半山腰一處栽種花與果的半畝地安定。及後在關打賀路上中學,在德順路、中南書攤、沓田仔書店與文字文學邂逅;在吉靈萬山、牛干冬一帶學時髦,在鶴山水壩愛上山山水水,在姓周橋乍聽鄧麗君的為君愁,然後在最後的自由港時代離開檳城,為自由逍遙直到如今。
忠全的檳城路名書寫與記錄,與其說是問自一位老檳城,不若說是他追索鄉情的腳步。他為喬治市一帶街道的圖解與標簽,完整地彌補了我對那一帶地區認識的幾乎空白!雖也曾經在庇能律的四方樓(杜書所誌釘牌間)鄰近的街道穿梭來往,在檳州大會堂欣賞過許多次難忘的音樂會如林祥園獨唱會與獅城李雪嶺樂團表演,而檳城的星檳日報舊址蓮花河,光華日報的老店碼頭邊,不知要叫我羅嗦出多少千字的文章來!
當我以為,自己對檳城的進一步認識,就要依靠已然以及逐漸長大的甥侄輩指引了,歌裏不是唱著,春遲遲,燕子天涯,草萋萋,少年人老,水悠悠,繁華已過了…孰知不料,一轉身,就又看到踏遍江湖人未老的景色!那銅鐵索漆舊燕尋巢的打銅打鐵街、那些五盞燈七條路的來龍去脈、那些社尾萬山鹹魚埕飄透出來的過去未來空式架、那些獨特的閩南話自成一統的街名巷語、那些屬於北馬人,尤其是檳城人專用的路名稱號,在在叫人意識到檳城小地小勢的格局,而這些小,都應驗在仔字與巷字上頭,卻帶著福建話語音的親切。如此說,還要給小檳城一個任務,他日可以做個<從路名探討閩南語在檳城的地位>諸如此類!
杜忠全,我的家鄉人,訴說家鄉事,驟然他與我身份對調起來,有誰聽說過,年輕者給年長者描繪他們的家鄉?這本《路誌銘》,除了讓人捕捉一片歷史夕陽必然西下的美麗滄桑,亦將讓我這個離鄉者坐在牛干冬為老外開設的啤酒屋前,把酒為遠賓加添一點檳城軼事的談資!對於遊客,它誠然是送酒的美品,之於歸人,它卻是一杯另有滋味的甘醇呵!
(本文為杜忠全《老檳城路誌鉻:路名的故事》一書之序文之一)
節目預告——
25-10-2008(星期日)晚上11:05pm
AiFm“安全考古地帶”
與《老檳城路誌銘》作者一起穿街走巷說喬治市路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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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美
二○○四年三月,杜忠全開始書寫“島嶼紀事”系列專欄小品,開初很有點“尋根”的意思。或如他自己在開欄第一章的〈島事開篇〉裏所言,他留臺期間受當地本土尋根熱潮及西西書寫香港的小說所沖擊,始為自己對“我城”的無知感覺缺憾,而探問與書寫島嶼舊事,就是為了“填補自己心裏的缺憾”,與“舒解自己的老檳城情懷”。由是我們不難明白為什麼從較為宏觀的角度介紹整座島嶼,以及漸次聚焦為觀照整個東北角的喬治市的文章(其名字之由來、不同的名稱、別稱、成為海峽殖民地的歷史原由、地理形勢),占了整個專欄近乎四分之一篇幅。(注一)而後寫著寫著,杜忠全的筆觸探入了老城區,開始在那些名字在官方頒布與民間流傳之間長期分歧著的街道上巡行。在同年七月底完稿的一篇文章中,他說,“百年前與百年後,在同一座城的同一條街道上生活的不同世代,在不同的時代條件下,自然會沉澱不同的記憶積層”,因而認為“流動的老記憶如果不趁早作記錄,以後就再也無法追尋的了”(〈吉寧仔街〉)。這些直接以路名為篇名的文章雖然仍不乏尋根與懷舊的味道,然而為路作誌、承載歷史的意圖,卻也已十分明確。
地理學者Reuben S. Rose-Redwood指出,我們無法取消空間命名與記憶之間的關系,甚至命名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紀念的行為。(注二)街道之命名,亦如其他空間,乃將曆史記憶織入日常生活之地理,乃對其歷史價值或其之於大眾記憶之意義的一種政治界定。(注三)前海峽殖民地檳城自“開埠”以後發展起來的不少街道,自然也不能免於被殖民者以命名的方式來建構記憶、紀念曆史。出現在杜忠全文章中的Carnarvon、MacAlister、Victoria、McNair、Maxwell、Gladstone、Pitt、Bishop等諸路,皆是以殖民地軍將高官、抑或宗主國顯要等的名姓職稱直接命名的例子。其中有些名字在馬來西亞建國以後的不同時段,漸次躺成舊地圖上過時的地名。而在原來的街道上,標識著“本土化”名字的新路牌,已豎立在那裏等待路人仰望。在此語境中,街道的命名(naming)如若是殖民者對其殖民歷史的紀念與銘記,重新命名(renaming)則不僅是檳州政府去殖民的一種表現,亦是她對本土歷史的另一番紀念與銘記的行為。由此看來,二○○八年另一個檳州政府在一些路牌安上不同語言的路名之舉所掀起的風波,似乎就不應該被解讀為只是表面的語文的問題。空間的命名,從來都是權力運作的結果。從這個層面言,它實際上更是誰界定什麼應該被紀念的問題。
在檳城歷史的不論是殖民抑或後殖民階段,喬治市許多官方命名抑或重新命名的街道,始終與檳城人民口頭流傳的路名存在一定程度的分裂與歧異。較之多在紀念某人某事的官方路名,民間路名裏收藏的卻是市井的生活風貌。這些隨歲月嬗變而逐漸風化、不曾被銘記於任何一面路邊小牌子上的市井生活,仿佛只是一段段僅能靠口耳相傳的歷史。而將口頭路名所承載的“故”事書面化,在某個程度上保存檳城人民對於某個年代某種生活的集體記憶,是杜忠全的“路誌銘” 的最主要意義之一。(注四)在為華人社群諸多口頭路名釋義的同時,杜忠全其實也在為我們講述檳榔嶼早期多元族群生死於斯的“古”,讓我們可以依循現今的喬治市路牌或者地圖,遙想印度人牛車販水的路途,馬來人宰牛的巷子,華人在瘦田草塘之上經營出一條街的中式棺木與中文圖書(注五),威爾斯太子的子民在以他為名的島上遺留下的禮拜堂與色拉尼,航行過外國駁船、運載過棺材與墓碑的水道,牛只歇息的寮棚,空氣裏早已消散的胡椒與鹹魚氣味,市井之中已經無從尋覓的水喉與井,以及若音譯為“亞齊”與“阿美年”街就發不出的打石打銅仔的聲音。
杜忠全為我們勾畫的不只是路牌無法喚醒的風景,更有甚者,還包括已逝之路。如果不是閱讀杜忠全詳其源頭與走向的路誌,檳城坡底人如我大概也再記不起不知走過多少回的那條沒有火車的火車路。而隨火車路整個的從地理上消失,我們也失去了六岔路、五盞燈。這些地標被就地鏟除,我們剩下的,就只是不知還能共同記得多久的共同記憶。
在官方與民間路名不至於過於分裂的另一種情況下,老檳城杜忠全也有“路名的故事”可說。比如叫作Beach的那條大路為什麼不名副其實的順著“海墘”鋪展?比如拆除掉Bridge之後為什麼就沒有“港仔”可“過”?這些路名的原有意思在城市發展的過程中經已消失無存,變得令人無從“顧名思義”。杜忠全原其路名的路誌,於是可作為對喬治市拓荒史的一種紀念。杜忠全不是第一個書寫檳城路誌的人,但大概卻是中文寫作者當中寫老檳城街巷習俗寫得最多也最有系統的其中之一。然而本書不應該被視為純粹“掌故”一類的書(雖然它也不無這方面的意義)。杜忠全自己也非常清楚意識到他並非在進行歷史考究,而“只是就自己在有限範圍內的閱讀與隨緣探問,而把那些飄蕩在風中的老記憶連綴成篇,以此來舒解自己的老檳城情懷”罷了(〈島事開篇〉)。因此,本書諸篇盡管顯見掌故與歷史的元素,但終究都是抒情之作。它們是路誌,卻同時也被作者當作小品散文來經營。
作為散文,杜忠全描寫道路,善於將眼前即景與陳年舊物相互交織。比如早年遠洋水手登路尋歡的“愛情巷”,他如此寫道:
愛情的長巷其實相當狹窄,在巷子的中段經營的一家老旅社,可說冷眼看盡了老年代的胭脂生活。老門窗內的記憶,簡直可以鋪展成虛實相掩的長卷小說。旅社的後巷是一條死胡同,那裏除了區區20來戶住家之外,巷子的盡頭早年正好是一家殯儀館--愛情的背後,那人生最後一次的出發,就從那裏吹吹打打地給抬了出來。
將已逝的從前之物喚回,置入現在的時空,讓實有的老旅社與虛有的殯儀館並存,正好凸顯了愛情與死亡的關系--死亡,難道就是愛情的盡頭?究竟愛情是虛、死亡是實?還是愛情是實、死亡是虛?讓人不禁唏噓還包括“愛情”的後巷,怎麼偏偏就是一條死胡同。
為捕捉“那些飄蕩在風中的老記憶”,杜忠全在散文中發揮了相當的想像力。寫“沓田仔” 的一段文字的想像尤其飽滿。早期閩南人將那個的荒蕪之地稱為“沓田仔”,意在指稱它草塘沼澤一般的地理情況。這個情況後來隨城市發展而發生表面變化。盡管那街上的百年老店都未必記得那個比它們更年老的地理,然而鹹魚埕裏埋在惠州會館地底下的基石卻不會忘記。杜忠全說,雖然惠州會館的“那些磚磚瓦瓦又梁梁拄拄等等,後來都已經撤換翻新的了”,但是“逢上初一十五汐潮上漲”,那些“無可避免地要讓倒灌的海水浸泡了一遍又一遍的地下基石”,肯定也無可避免的要一再想起“沓田仔”的前生--“那一片廢置的荒沼地,正是他們南來先人當年養鴨營生的地方哩!”杜忠全想像不可見之物(地下基石)的想像,不經意間呼應了城隍廟碑文上的“浮池荷花”。“浮池荷花”描述的是沼澤一片的老城區。然而當大街樓房紛紛冒現,改變了這片原本浮動之地的外貌之後,光緒五年所立的“重建城隍廟碑記”上之所記“浮池荷花”反而變得更像是想像(〈從城隍廟碑談起〉),一個城市兩百年來的變化足可想見。
兩百年不短,但在散文中可以壓縮成僅剩幾句話。寫“大街”的一段文字就是一個成功的例子:
廟在,街道也在,但在歲月悠忽裏,也在老廟宇飛簷頂上騰空飛升的香火裏,海岸讓世間的巨手推遠了去。但是,在海岸與廟宇之間,在街頭與街尾之間,原來的大街,它其實一直都在的呢!
被英國人命名為China Street的華人商業街道,華人稱之為“大街”。大街一端瀕臨華裔移民最初登岸的海墘路“港仔口”,另一端則與移民社會最高權力中心的廟宇廣福宮對望。兩百年的時光推移,原本的“海墘”之地已發展起來,海岸被推離了大街之口,然而廣福宮卻坐鎮原地、安享香火。華裔移民在島嶼上的落地生根、發展變化,似乎也已不言而喻。
杜忠全的文章有著重重的“老檳城情結”。對老檳城的老年代的老記憶的好奇甚至迷戀,一方面成就了他以充滿感情的筆調想像與書寫檳城的可能,可是另一方面卻也未嘗不是他創作的陷井。其行文屢見累贅之句,似乎都是他頻頻為老去消亡的往事慨歎所致。文中常見的省略號,究其實依然還是無盡的感歎,而非省略。作者將對於世事變化的感慨都徑自感發完了,反而沒能留給讀者多少可以感慨的空間。為陳述他所來不及參與的老檳城的點點滴滴,及由此而生的遺憾,他非常愛惜地“把一些瑣碎的小事給摘錄了下來”(〈老檳城說書〉),然而其中幾許瑣碎細節,對散文而言,卻顯然是不必要的瑣細,是一種多餘之筆。
無論如何,杜忠全多年不懈的努力依然值得贊許。在此寄望他在懷舊情緒逐漸沉澱以後,能夠再寫出另一番景象的檳城。
30/4/2009
注释:
注一:相關文章多不收錄於本書,請參考《南洋商報•商餘》在2004年4月至7月間刊載的杜忠全專欄。
注二:Reuben S. Rose-Redwood (June 2008). From number to name: symbolic capital, places of memory and the politics of street renaming in New York City. In Social & Cultural Geography, Vol. 9, No. 4, p.435.
注三:Derek Alderman (2002). Street names as memorial arena: the reputational politics of commemorating Martin Luther King Jr. in a Georgia county. In Historical Geography 30, p. 99.
注四:聽說“路誌銘”是陳蝶起的名。起得真好,謹此向陳蝶致意。
注五:〈沓田仔〉一文說這個路名是閩南人叫開的,與客家人稱謂的“草塘”同義。然而,也有說“沓”在閩南語中即“弱”之意,沓田,即為瘦弱貧瘠之田。
杜忠全《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新書推介禮暨交流座談會
主辦:大將出版社、韓江學院中文系
日期:2009年10月2日(星期五)
時間:7:00 pm
地點:韓江學院第一講堂(LT1)
Han Chiang College, Lim Lean Teng Road, 11600 Penang.
推介人:YB章瑛女士(大山腳區國會議員,檳州華教事務委員會主席)
座談引言人:陳劍虹(歷史學者)、
林玉裳(檳州古跡信托會財政)、
杜忠全(《老檳城路誌銘》作者)
主持人:鄭美玉(大將出版社助理編輯)
性質:公開。座位有限,請早入席。
询问:012-726 2897、014-307 6627
書介——
書 名:《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
作 者:杜忠全
出 版:大將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9年8月
內容簡介:《老檳城路志銘:路名的故事》一書收作者的散文小品46篇,也是作者“老檳城三書”的第二本。作者以檳島後生代的舊情懷與感性筆觸遊走喬治市,在作為活古跡的華人路名符號裏,追尋先輩開埠建城和生活紮根的歷史過程。本書獲文壇前輩何乃健、陳蝶、學者林春美博士和陳耀威等人的專文撰序,並配有檳島畫家莊嘉強的鉛筆畫作20幀,書末附《喬治市路名對照表》和街道地圖一幅,宜為文藝閱讀和文化旅遊導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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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鄉遇到鄉音
歲月悠忽,很多年悄然過去了,但我腦海裏一直刻烙著這麼一幕畫面:蘇島多峇湖去來,我們沿海路從棉蘭歸來,五個小時的快艇航程橫跨馬六甲海峽之後,終於,船艇在喬治市靠岸了。鑽出船艙了跨步登岸,腳下不再是浮動的船板了,心頭登時踏實起來,暈眩不快的感覺隨之消失不見。到家了,真好!拎起行李袋,我們一起步向朋友的住家,也朝著入暮時分的老城隅邁步而去。小心穿過臨海的海墘街(Weld Quay),拐入教堂街路頭(Church Street Ghaut),再不緩不急地越過下班後人潮散去顯得一片寂清的銀行街(Beach Street),朋友的家和他們家經營的老咖啡店,就坐落在教堂街(Church Street)的頭端了。
從旅遊的棉蘭回到寓居的喬治市,語言轉切的幅度似乎不大。那幾天在海峽對岸的棉蘭,我們很高興地發現,原來他們的口音和語匯跟我們說的是一個樣哩!對我來說,這其實算不得新鮮的,因為在臺北接觸的幾位棉蘭同學,早就讓我了解這種情況了。臺北的留學生活裏,偶爾碰頭的時候,我們總也要以彼此相似的家鄉話來對談。一個海峽,兩個地頭,幾個異鄉人在北回歸線以北的陌生城市,然後在彼此的口音裏互尋一份遙遠的親切鄉情。然而,待得親自到訪棉蘭,發現整個城市的華人都說著這樣的話,心頭卻還是禁不住生起一種在他鄉乍遇鄉音的興奮!行旅的空檔,我們幾個人沿棉蘭的大街巡行,專尋一些華人開的商鋪串門子。店家見人上門,笑吟吟地便迎向前來,口裏說著我們熟悉不過的鄉音。幾句對談之後發現我們是遠來客,他們每每都不假思索地問說:
“你們是從庇能(Peneng)來的吧?”
……
這種遊戲屢試不爽,而這海峽兩地口音同的樂趣,我們玩得不亦樂乎。然而,在水浮船載的海路航程之後,這充其量只是我們旅途中的小小趣味。無論如何,只有回到自己這一頭的岸上,回到生活紮根的土地了,心裏才有一種踏實感。
回到喬治市了,沿著熟悉的城市街道,沿著街道旁的一盞盞照明路燈,我們找到朋友家的那一道門,也找到自己生活的一處熟悉角落。三步兩腳,我們登上了石階,哐哐哐,朋友伸手拍了拍早已上鎖的折疊門。入暮時分,教堂街一片死寂,連一點兒回音都聽不到。不忙,稍待片刻,裏頭隨即傳來隱隱約約的樓板關節聲,然後是門裏人沿螺旋木梯一步步蹬下樓來,老舊的梯板在腳板底下發出陣陣的沉重歎息。稍息片刻——那空檔正好讓雙腳趿上拖鞋,接著是鞋底和洋灰地板的摩擦聲自遠而近地靠過來,最後在折疊門的後方停住。小片刻的折騰之後,已然透長鏽斑的鐵門終於被推開了:
“你們回來啦?”
朋友的母親忙了一天店裏的活,這會兒正在樓上安歇,被我們的叫門聲喚下樓來了,她於是眯著一雙惺忪的瞌睡眼來應門。一整個白天的忙活過後,雖然她疲累得來不及掛上笑容,卻沒有絲毫的不快。海路歸來了敲開老城隅的一道門,也不稍作逗留,我們徑直取回寄存的交通工具,依序推出門外了回到大街上,揮手作別主人家了各自發動引擎,然後沿著早已熟悉的城市街道各自散去,回家……
◆回頭細看自己的城
那之後又過了好些個年頭,我才在閱讀裏發現,原來我們少年時代經常聚在一起取暖的老城隅,那白日喧囂入夜寂清的一條老街,老一輩的人都把它喚作義興街。我們盤桓的老店屋就叫做義興居,義興街上的義興居,兩者之間不可謂沒有一絲聯系的。白日或夜晚的,我們三幾個青春夥伴約在那裏,在竄進竄出之間,抬頭總也望見大門前的那一方老牌匾,然後就一溜煙往裏頭鑽了去,連隨口探問的一絲好奇都不曾興起。後來想起義興街上的義興居,卻在那老年代的舊牌匾悄然被卸下,那門板也被深鎖了任由荒置之後。打小就在那戰前老店屋裏生活的朋友最終撤離,我們那回旋著音樂蕩漾著笑鬧聲浪的青春場域,從此算是落下帷幕了。帷幕被無形的手拉下了,我卻在無聲的文字裏讀到,原來我們經年進出的那一扇門,它的斜對街就是當初口頭街名所源出的歷史注腳了!
那當兒才猛然醒悟,老人家承傳而來了隨口叫開的那些名堂,原來多是有根有據的,我們見不到那樣的街頭景象,卻不表示它們壓根兒就不曾存在!
那時也才猛然醒覺,我們的青春進行式雖然一直緊貼著老城,卻原來不曾回過頭來把老城仔細看分明。回想當年從棉蘭回來了緩步走入老城區,也從相似的鄉音裏回到自己的城的那當兒,才在早已熟悉的街景裏發現,原來心裏在意的,不光只那縹緲如風的親切口音,更還有長養著它的一方水土。
幾度離開之後,最終又回到自己的城,後來,我算是為自己補修本土學分,開始回頭細看自己的城,開始豎起耳朵聆聽城市的過往細節……
◆重新認識一座城市
開始聽老人家數說城市的過往細節時,發現老人家的腦袋裏似乎藏著一份老式的喬治市街道圖。老檳城的故事一一鋪展開來,他再自然不過地認定,那些路段就該這麼地叫的,而我,有時總要把他說出的符號與眼下的路牌對應起來,才能恍然了悟究竟說的哪處角落。一座城市居然有著兩套陰陽對應的街道命名系統,對我們這一輩人來說,這說來還不算太陌生的:打從童年時代,它們就斷斷續續地在大人的談話裏出現了,只是,它從來都不是我們認識這一座城的必然路徑,充其量也只是參考指標而已,因此多不曾經心。撩起對這些老符號的好奇,主要是它們一而再地在老檳城的話語間浮現;如果不把它們給梳理個清晰,恐怕我會在後續的談話裏迷途的,我想。
後來,我從陳劍虹老師手裏拿到一份老資料的影本,那是約莫百年前發表的一份舊記錄,細加對照,卻與近數十年來人們的口頭叫法幾乎完全對應。一而再地展閱前人留下的舊記錄,逐漸讓我有了很多的想象,感覺仿佛找到其中一把得以通往老城歷史門徑的鑰匙,尤其多了一個維度來閱讀一座城市,因此讀起來興味濃得很。
於是乎,沿著前人的文字,我開始認真地閱讀一座城市,並且讓自己從頭認識一座城。許許多多已然消失不見的街頭景致,在文字的召喚之下,它們似乎重新被拼組起來,然後隱隱然浮現眼前——雖然它們每每都只得寥寥幾筆的速寫和素描,但無妨,那些留白正好讓無邊的想象來填補。
透過前人的視角來閱讀城市,然後讓自己的想象隨之開展,我的書寫,即如今結集起來的這《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就是在那麼些泛黃的鉛印文字邊緣,也在老檳城說老故事的逗點與句號之間,找到了整裝出發的起點……
◆致謝
這一系列文字,原是在南洋商報商餘版發表的小專欄,原先聯系邀約的是永修,過後由鎰英接手處理。去年決定把文章結集成書後,先後邀請與喬治市深有淵源文壇前輩何乃健及生於斯長於斯的林春美博士、陳耀威等撰文賜序,幸蒙不棄;今年春節,老檳城陳蝶回檳度歲兼探親的同時,也透過電話把我約出去了交托任務,於是我趁機當面請序——最後包括《路誌銘》的書名,也是陳蝶的序文裏間閃出的靈光,恐未周知,特志此事,以表謝忱。最後,當然不忘陳劍虹老師慨然惠借老文獻的一份關愛,還有玉裳和集強等人的不吝推薦,藝婉和美玉在編輯工作方面的費心、愛梅承擔多語路名對照表的輸入與整理,所有促成這一段寫作與出版的善意與因緣,這裏一並致以深深的謝意。
(2009年3月9日完稿)
(2009年7月7日—喬治市入遺一周年紀念日,預先發表於南洋商報•商餘閱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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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島上,島也在我心上……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