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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祥英七十壽,擇定九九吉日大宴賓客。溫老的壽辰其實與“九·一一”紀念日撞到正,但最終繞避正日而擇吉宴客,應該與人們的數字遊戲毫無瓜葛才是。溫老向讀洋書,應該沒有翻找黃曆估量吉宜以擇日的習慣。九九宴客固然取得長長久久的吉利巧喻,但也是他臨時起義並“弄假成真”要得到的宴客檔期了。
溫祥英七十壽了,這麼說來,我認識他之時,他已年近六六大順矣。認識溫老四年有餘,這時間長度與棕櫚諸子比起來,當然是微不足道的。因此,這些年來,舉凡北馬文友聚敘,我總是饒有興味地聽菊凡老他們略有貶損卻無傷大雅地相互調侃和取鬧,言語交鋒之間,包括溫老在內的棕櫚諸子,他們過去的年輕身影及過往的逸事或糗事,就東一點西一斑地拼湊起來了。幾年前因一個奇妙的因緣而廁身溫老的交遊圈,這一千多個日子以來,大凡溫老擱下小說正事不幹,不務正業地寫起散文或隨筆時,總要讓我(及其他文友)在文中軋上一些小角色。一再地為身邊的人編派角色,這要不是溫老的交遊不夠廣闊,就是他眼下平淡的生活際遇當中,堪足留下文字痕跡的,總也繞不開文友的交遊圈,所以友輩後輩紛紛輪番上陣,讓人翻開副刊就冷不防在行文間發現小小的驚喜!
溫祥英七十壽了,跟溫老接觸之初,我只知道他久處教育崗位,但不認為他與自己身邊的親人搭得上半點兒關系的。有一次上“十八樓”訪溫老歸來後,因自家電腦小鬧情緒,於是轉移到姐姐家傳輸並整理數碼照片。溫宅拍來的大特寫照顯現在電腦熒幕了,正好走過背後的姐姐瞄一眼那鶴發老人的影像,語氣詫異地說:
“咦,這人看來好熟悉咧……”
“哦,你應該不認識他的吧?”我心不在焉地說。
“怎不會?”湊近細瞧了後,她篤定地說:“他是我中六的歴史老師哩……”
哦,當年有個作家老師應該挺不錯的吧?我心裏這麼想,但還沒說出口,姐姐便接著說:“那時我們都很不喜歡他!歴史課很悶,老師進教室就不停抄板書,我們煩都煩死了,心想他從不開口說華語,應該是不懂華語的二毛子吧,便肆無忌憚地在課堂上當他的面吐了不少怨氣,他也從沒任何的回應。”一口氣說了一大截,姐姐歇了歇才繼續說:
“哪知期末進到辦公室,卻看到他正在翻讀中文報,差點沒把我們給嚇死!”
在學生與同事面前絕口不說,只有回到書桌與文友圈才說寫中文,姐姐當年的課堂經歴印證了溫老自敘的可信度。只是,溫老沒說的是,他原來還挺享受在學生面前冒充中文盲,然後不露聲色地聽學生當面數落,他卻只管在心裏回以冷笑,暗道你們這一班人真是“唔知死字點寫”,嘿嘿!
溫祥英七十壽了,他迄今漫漫七十年的人生中,至少有一樁小事跟我扯得上關聯。前些年溫老搬離舊屋,從偌大的半獨立空間遷移到十八層小單位,很多帶不走裝不進的東西都得送走或丟棄了。搬遷之前,我最後一次到舊屋訪見他,他難掩無奈地把一些非署名簽贈的馬華文藝舊書轉贈予我,隨帶說自己還存下幾大疊的《半閑文藝》,搬家時看似得棄之如敝履矣!我說啊怎好如此呢,這些書也是命途多舛,友聯收攤時姚老請作者回收留存,而今連作者自身也難以見容,直教聞者心酸!於是我當即說,那不妨讓我帶走一些吧,看將來哪位仁人君子或願意收留也不定。臨走前,這蕉風時代的溫記舊著,半數就給裝進了我的後車箱,讓我成為全馬獨家授權的溫記總代理了!(後來發現,溫老自己幾經斟酌後也不舍得撒手拋棄,溫太終究高抬貴手為這些舊書簽發了新居入境證……)
溫祥英七十壽了,當初認識溫老,是因為他复出寫作,而這幾年來,他筆風愈見剛健,小說散文雙管齊下之外,更接連推出兩部新著,幾乎把過去十來年的空白都給搶回了。這三兩年,溫老夫婦幾成空中飛人,馬英澳港四地擇期居留。溫老人在檳島時,我們總見得上面;溫老人赴國外享受天倫含飴弄孫期間,我們也會收到他圖文並茂的電子“匯報”,知道他近日究竟讀著哪些書或醞釀寫什麼新小說。當然,身為溫老交遊圈內人,我們總願意聽溫老聲調不高卻爆發力十足的風趣談話或抬杠,也願意一而再地被他套進作品裏裝扮成文字角色,然後繼續在早餐桌上發現小小的驚喜。
溫祥英七十壽了,我們還繼續等著他的新作發表,也隨時候召聽他耳根紅透地說著酒話。溫祥英七十壽了,早前他在電郵或談話裏提到而未下筆或下筆而未完篇的小說,我們總願意等它們現身報端,好跟溫老談話裏的原型情節相比對……
(2010年9月9日完稿)
(2010年10月5日,星期二,南洋商報-南洋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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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曆七月巧遇國慶月,我於是想起不同源流的文化在異中求同,並且謀求和諧共存的對話與溝通。
一年裡頭那麼多的傳統節日,這民俗所謂的七月鬼節,以往只當它是一種古老風俗的傳承,近兩年來往深一層了解之後,才逐漸體會得它在華人民俗節日裡所具備的特質:作為民俗節日的陰曆七月半,它呈現的是一種近乎兩千年的跨文化對話,尤其是不同文化在異中求同並且互相讓步與妥協的具體結果。
不說巫風時期的上古時代,只說漢代以降逐漸形成的儒釋道三大主要源流,那麼,過七月節,儒家所重的除了極具象徵意義的國家禮儀之外,民間宗族層面的操作方式,依然是逢年過節慎終追遠的秋季祭祖。道教的民俗操作以設醮來濟度自家的先祖,進而兼及無主孤魂的中元慶讚。原為外來宗教的佛教,則是趁解夏的僧自姿(pravārana)讓在家信徒參與供僧造福。按世俗意義來說,解夏自姿也說得上是僧人的新年伊始──所謂的僧臘,原就以度過幾輪的夏安居來計算的,因此也形成了俗人向僧團獻供新袈裟的迦絺那(kaţhina),但不一定落在陰曆的七月半就是了。無論如何,這是以僧團的修行日程為中心形成的節日,在家俗人乃至去世的親人,原先並沒有多大的角色,更尤其不是節日的主體對象。未入藏的疑偽經《盂蘭盆經》所倡說的目連救母情節,只是從僧人的解夏自姿所衍生的意義了。
好了,儒釋道三大源流各自在自家的系統闡釋了七月節,但三教共聚一堂之後,就得在七月節的平臺上進行對話了。按儒道兩家所承傳的中國傳統觀念,人死為鬼(鬼者,歸也),一俟逢年過節,家家戶戶各祀其鬼──按此意義來說,鬼即為活人的反面,也幾乎是每個人的最終歸宿。在與印度宗教的轉生觀念接觸之前,一般沒說死後的人何時得從鬼中脫出的。中國本有的死後去向,早期有模糊的黃泉或九泉,後按陰陽對照比觀而有了陰間的概念。所謂的地獄原非中國本有,而是外來輸入的了,至於陰曹地府,則是更後期中印思想交融的結果了。
中國觀念所說的鬼,原為人死之後必然乃至永久保持的一種狀態,印度佛教乃至中國佛教疑偽經《盂蘭盆經》所說的餓鬼或地獄,則是一期生命結束之後有時限的或然性投生。但是,在後來操作的中元或盂蘭盆裡,兩者在本質上的差異逐漸模糊,反倒突出了死後下墮且有待超薦濟度的相似性來。活人追思亡故的親人,就儒家向所推重的孝道來說,顯然是密合無間的。三教之間的對話與協調,就在孝道的倫理價值上,取得了共同的立足點;只要不逾越這個共所承認的對話基礎,就不妨礙各自對七月節作出不同的闡釋來。
於是乎,一千多年來,儘管道教說的是中元,佛教說的是盂蘭盆或解夏自姿,儒家只管奉行秋季祭祖的古代禮俗,但一到七月節,道觀佛廟宗祠家廟乃至街區神壇等等各行其是,這些看似錯綜複雜的節日實踐,其實都有相當清楚的脈絡與基點的。國慶又逢七月節,在眾聲喧嘩裡,我特別想起了這麼一些……
(2007年9月03日,光華日報,眾議園版,斷想零拾專欄-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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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挨近清明時節的三四月間,島城也就邁入黃花盛放的季節了。
清明三四月,金黃色的花季就喧喧鬧鬧地到來,無論是在車水馬龍的大馬路或車稀人少的小巷裏穿梭,每每你不經意地拐個彎兒,懸在半空的落單一叢或沿途連成悠長一片的燦爛金黃,冷不防就闖入眼簾而來,讓眼前平添幾許無聲的喧鬧了。
黃花盛開,城郊幾條老木庇蔭的大馬路,登時成了一道眩目的風景線。車過蘇格蘭路或中路等路段,路兩旁的行道樹都是百年樹齡以上的了,它們平日遮天蔽日地為行人騎士傘蔭之外,很少人會特別留心那些老態龍鐘的老樹的。等到黃花盛放了,就算在車流匆忙裏,你在花下樹下呼嘯而過,而尤其那是晴天的話,抬望頭頂滿目金黃的同時,更還鋪襯著一大片的蔚藍,連帶逐風滾動的滿地碎瓣,直讓人產生錯覺,以為自己鑽身到風景畫框裏,一時暫作畫中人了!
說真格,以往並不存心留意那些掛在行道樹上的小黃花。日移星轉,黃花開了,黃花又謝了,一年的季節又過去,但它們只是無聲無息地開落。黃花開且落,雖然一年一度且年年如此,但就像許多身邊的尋常事物一樣,我們只覺得它們本來如此,似乎也本應如此,絲毫不叫人分神留心它們的存在的。
離開了又回來,回來了又離開,經過四季流轉的異鄉歲月之後,難免想起我們生活紮根的熱帶國度。我們的熱帶家園,除了終年如夏偶雨成秋之外,究竟還有沒有一種叫做季節的東西,讓人得以在視覺上感受光陰流轉的?
後來,後來也就想起了島上的黃花雨。
赤道線上,人們的刻板印象是毫無變化的炎熱和晝夜大致等長。一次,一個老同學從北回歸線飛來,炎熱的午後,我帶著他沿著蘇格蘭路拐到中路,也忘了目標究竟是往哪處去了。途經我們島上生活裏再尋常不過的一條路徑,沿途的風景我只是視而不見,老同學卻說:哇!這些老樹多好啊,看來你們熱帶也不太熱嘛!我說是啊是啊,這一帶都是百年老樹,樹齡恐怕比我們好幾代人的年歲加起來還大!遠來的老同學無心感歎過後,從此我對這老木庇蔭的路段特別留心:許多美好的東西,不就因為我們的視而不見而無動於衷的嗎?
待到黃花盛開的時候,我於是發現,整條路整個城或整個島,都進入一種黃橙橙金燦燦的季節了。
整個島都綻放成一片金黃的,最喜是黃花樹下單騎而過時,風起樹擺,一朵兩朵十朵數十朵的黃花隨風緩緩飄落,落在人行道落在路旁的草地也落在騎士身上落在摩托車的車筐裏了。風起花落,滿天的黃花曼妙地輕舞飛揚,而你在漫天飄墜的黃花底下穿行而過,披一身黃花雨的……
黃花雨裏歸來,你的心底,也落了一地黃花了。
因此,每到黃花盛開的季節,倘若人在島上,我總是循黃花最燦爛的路徑穿行。有那麼幾個年頭,我的上課路徑正巧就是島上的黃花道,季節一到來,從家裏到學院的一大段路途,簡直就是觀景專線了,甚至還特意多拐一個路口才出大馬路,為的是那條路上有棵開得特別燦爛的黃花樹……
開出滿天黃花雨的老樹,臺灣人叫它神木(就是阿里山上的那一棵,枯死的了!),而我們叫它Pokok Angsana,中文叫青龍木。
因此,人們俗稱清明花的黃花季,不妨也叫青龍木花季吧,我想。
(2010年3月14日完稿)
(2010年4月19日,文藝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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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寫停停
前幾年在寫作上重新出發的溫祥英,去年年底“又”出新書了。說“又”,因為溫祥英迄今出了四本書,早期的兩部作品本與第三本《自畫像》之間隔了幾近二十個年頭,而新書《清教徒》與前一本《自畫像》只隔了一年,出書頻率驚人地提高。就內容而言,《自畫像》以早前未結集的舊作為主,再以少數的新作領銜,而新出版的《清教徒》,則收入更多的近年新作,“我回來了”的意味似乎更強了些!我按他迄今出版的四本書在時間線索上的分布這麼說了,但溫祥英自己可能有不同的說法;按他說,他是每出版一本書之後,都會擱筆一段長短不一的時日的(詳見溫祥英尚待發表的《我為什麼寫寫停停,停停寫寫》):
“山芭仔時期的“少作”不提了,後來出第一本書時,那時期的作品我一概不收入,自己覺得不成熟,算了!《溫祥英短篇》裏的作品,我主要是在探索和實驗小說的表現技巧。老實說,我對當時很多馬華小說作者的寫作手法不很滿意,覺得小說除了那樣來寫之外,更應該還有其他的可能,因此,《溫祥英短篇》所收的作品,基本上是我那時對小說表現技巧的試驗,裏頭有一些新的東西,但自己覺得不很成功就是了!”從過去的寫作談開去,他這麼說:“而且,就算找到了新技巧,但有些方法你往往只能用那麼一次,比如我從四格漫畫挪用過來的《憑窗》,你就不能照樣再來一次,否則,作者和讀者都會覺得了無新意了!”
所以,《溫祥英短篇》出版之後,寫小說的溫祥英覺得,自己在寫作技巧上一時再難玩出新花樣了,因此也就暫停了小說寫作,反而寫起《半閑文藝》的系列作品來。主要發表在《蕉風》,後來也由蕉風出版的《半閑文藝》,其實是他在面對創作瓶頸之時向外借鑒,以外國作家的作品或理論來觀照包括自己和其他馬華小說作者的作品,算是為了探索創作前路的評論寫作,也是小說家帶有目的的“副產品”了。
·文本拼貼
自覺早年太注重技巧總會有黔驢技窮的一天,代價是幾近十年的空白,因此,前幾年重新提筆之後,溫祥英毅然掙脫了繭殼,讓自己放手揮灑,甚至讓自己的舊文字在新作裏穿插出現:
“在新作品裏重新挪用和拼貼舊文字,那是基於什麼樣的考量呢?”這幾年讀到溫祥英的小說新作,新舊文穿透的情況相當明顯——這是其他作者相對少有的特殊情況,坐在溫祥英十八樓高的面海大廳,我好奇地問說。
“那沒什麼,寫著寫著,寫不下了就拼貼舊文咯,呵呵……”想也不想,他就直率地回說。溫祥英近期作品的文本拼貼現象,早幾年張錦忠在一篇討論溫祥英的短文裏,其實也注意到了。就此現象來征詢溫祥英,他沒有長篇大論,只是謙虛地說,這僅只是走筆的半途遇到瓶頸的權宜之計,或者就像他在一篇談自身寫作的文字裏寫的,這就像一種魔術師的手法,讓他得以在狹窄的關口上“驚險地過關”!其餘的,就留予他人及後人去評說了。
·語言混雜
學歴上屬英文教育背景的溫祥英,為何會以中文來寫作?這,一方面與他關切的題材有關,也與他的成長背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但這一方面,他自有專文來交待(見尚待發表的《我為什麼以中文寫作》)。受英文教育卻以中文來寫作,讓他注定生活在語文的夾縫中;來到以閩南語為社會主流方言的檳島並生活了將近半個世紀(而且他迄今仍無法以閩南語與身邊的人群溝通),他在生活與寫作上都存有隔膜現象,這讓他對語言特別敏感。記得他在早幾年的訪談裏告訴我,以往為了中文寫作上的精確表達,他經常在書寫過程中反复地翻查字典;為了幾個用字或詞而上下求索,當時是很平常的事。近來讀溫祥英的作品——包括他交到我手裏的幾篇未發表文字,我往往會有會心的微笑:一方面覺得,嘿,我們日常生活中慣用的某些土語驀然在文字裏間竄出來,讀來特感親切,但念頭一轉,又想:如果不在這種方言情境裏生活的讀者,讀來恐怕就不只所以了!然而,這就是現在的溫祥英,他自覺地放下了表現技巧的營鑽,也放棄了對精確和純淨之中文的追求:
“我們什麼時候生活在純淨的中文世界裏了呢?”
以前他這麼問過我,這問句其實是不求答复的。後來,他也多次在閑聊中談到:“既然我們處身在語言混雜的生活情境,那又怎能要求小說作者寫純淨的中文?小說不就寫的是人的生活嘛,我們的生活現實就是語言混雜,寫出來的小說就不可能講求語言純淨了!”
新書《清教徒》,裏頭收入了《溫祥英短篇》的幾篇舊作,也包括幾篇未曾結集的舊稿;《溫祥英短篇》早已絕版,這也算是讓舊作出土的一種方式。無論如何,書裏所收的近年新作,讓讀者可以沿著時間線索來比對溫祥英寫作風格的轉變,這,或許也是幫溫老編選作品者的一種考量吧?
重新整理與結集舊文稿,並且著手寫作新作品,溫祥英陸續有來,我們期待。
(2010年3月29日完稿)
(2010年4月6日,南洋-商餘閱讀版“風簷展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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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的跫音越來越近了,每到例假日,就算是關在家裏不出大門,但一整日裏總會有“年的滋味儿”忽忽悠悠地飄進屋裏,仿佛溫馨地提醒屋裏人,這會兒又到儲備春節糕餅的臘月時節了。
跟以往的鄉郊住屋不同,如今的公寓樓宅是一家炒菜幾家香的,生活的聲息雞犬相聞,而逢年過節前夕烘烤傳統糕餅,你要想秘而不宣,那幾乎是辦不到的了!一陣香氣從窗外頭迎面襲來,你的鼻頭就能機靈地分辨出來:嗯,昨天是沁著濃鬱椰香的貴加必(Kuih Kapit),今天的顯然是花生酥,那下一個例假日呢,沒准兒就輪到蕃婆餅(Kuih Bangkit)上場了!如此看來,樓下的這一戶人家,他們的過年細節還是挺講究傳統南洋風味哩!
集合一家大小的人手來為過大年准備糕餅,過去的大多數人家,幾乎都是那樣的。那時還沒出現DIY的生活理念倡導,但家家戶戶其實都在奉行著,說起來是整個社會的生活實踐呢!時代過來人的母親說,那時一般人家的經濟多不卓裕,往往一個人的微薄收入就得讓一家十來口人填飽肚子的,市場上現買春節糕餅的話,大人小孩都沒能盡情吃個痛快。再者,待到把孩子拉拔長大後,家裏有的是得以派上用場的小幫手,而主婦的餘裕時間也多了,於是也就有了額外的心思,來為即將來臨的節日准備糕餅了。臘月一到,春節的氣息轉濃,總指揮一聲令下,幾個工作程序一一分攤之後,就在指定的幾個例假日裏把一家子給聚一起,然後在忙碌卻不乏愉悅的融洽氣氛裏,把節日糕餅給一一做了出來。
過年的回憶特別多,其中就有一家人在廚房裏外嘻哈笑鬧地協力制作糕餅的溫馨畫面。我的印象裏,小時候跟家人湊熱鬧地動手做糕餅,就是從貴加必開始的。貴加必不積油,只要封存得好不讓它憋了,就相對地來得保鮮耐久,因此,廚房裏的過年滋味,往往就從它掀開頭的。
貴加必的模夾是家裏現有的,母親從積滿厚塵的舊物箱裏翻找出來了洗幹淨,再從市場上買來長條狀的烤爐——我的模糊記憶,那是略為打直了捆在自行車的後車座載回家的,然後再找個例假日,就是全家總動員的日子了。
老家的廚房外有不斷擺動送風的傘蔭大樹,烤爐擺在那兒正好適宜了。大家按各自的工序就位之後,碳條鋪上,爐火生了起來,蒲葉扇把火星扇得四下飛濺的,接著將混和著椰奶的米漿抹到圓形的模夾上頭,兩面攏合了夾起,然後一一往爐火上擱著;模夾攏合了後溢出在模子外沿的殘渣讓炭火一烤,惹人垂涎的椰香隨之溢散開了來。椰香四溢的,即使那是頗有間距的鄉郊住宅,左右鄰裏大概也不會不曉得,這一家人正在為過年而烤制貴加必了呢!
烤制傳統的貴加必,人人都得挨著燒炭的烤爐蹲坐在小矮凳上,並且理所當然地由經驗老到的母親專司火候,一旦逾時,就焦黑報廢了。時間拿捏得准,模夾就從爐火上移開了刮去外沿的焦渣,再松開夾子把渾發著騰騰熱氣的成品剝下,那當兒還得有人在一旁接過,並且手腳麻利地把它給折疊成小三角狀的,這才算完成工序;那些折得歪七八斜或不平整的“廢品”,當然在“品管”上不讓過關,於是就徑直往嘴裏送了——這就算是小幫手們的即時犒賞吧。
忙活了一整個白天,入夜之後在燈下檢視成果,手腳雖然疲累不堪,但是,過大年的喜悅,卻預早地在心間洋溢開了!
貴加必很南洋,但幾乎已成為本地華人過大年的必備糕餅了。只是,那整個烤制的過程太辛苦了,參與者都得挨著爐火屈身蹲坐,還得與時間競走般地趁熱折疊,一整日下來,大夥兒都給烤得滿臉通紅又指頭麻痛兼腰酸背疼的,嘴裏直嚷吃不消!幾大鐵罐的成品擱在廚房的一角,過年期間,大家都吃得開心啃得愉快的,分贈一些給親戚鄰人時,接受饋贈者更是笑顏逐開。但是,到了第二年,包括總指揮的母親在內,都對那辛苦煎熬的繁瑣工序興趣缺缺了,此後還繼續做節日糕餅,但貴加必嗎?不咯不咯!
於是乎,那些比我還要早入住家門的貴加必模夾,那一年之後,又只能繼續塵封了。後來搬家時,想到空間有限的公寓住宅更不可能有烤制貴加必的興致,所以都沒給保留,只把它們存放在記憶匣裏。每到過年的時候,一邊咬著市場上買來的貴加必,再一邊回味著一家子其樂融融地蹲坐一起,熱熱鬧鬧地烤制這南洋風味糕餅的黑白畫面……
只是,不管是自制還是現買的,從臘月逐漸升溫的過年情緒一直到正月裏火紅的鞭炮燒起來,嘴裏咬著的,鼻尖飄過的,還是記憶裏刻烙著的,在在都是過年的滋味儿呢!
(2010年1月24日完稿)
(2010年2月11日,南洋-商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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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來,我的寫作與發表,是始於“老檳城生活記憶”系列文字的。嚴格說來,我算不上是老檳城的時代過來人,老一輩人記憶裏煞有情味的老城舊憶,充其量只是我童年時期寥寥幾幕的模糊畫面了。然而,就因為知道的不多,所以才有一股莫名的好奇,進而想要掀開老人家的記憶黑匣,看看那裏頭壓藏的黑白影像、聽聽裏頭回蕩的生活聲息,然後想象自己熟悉的老城街巷曾經有過的生活。
也許有這些文字領在前頭,也許這些生活老故事就合該由鶴發老者來訴說的,卻讓我把它們拼貼成文字了。或許就因為這樣,所以在好些個年頭裏,不少未曾謀面的人,都理所當然地把文字背後的人當作已然年過半百的老頭!一次,一個多年老友不懷好意地撥電話來,說他不經意向原為檳城人的岳母提起,說認識一個叫杜忠全的檳城朋友,他岳母大人聽罷便詫異說:咦,你怎麼會認識一個檳城的老頭子呢?他聽了不露聲色地問說,那你認為那個杜忠全該有多大歲數呢?說話的老檳城不假思索地說:起碼有六十好幾了吧……
當初開始聽老檳城故事,純粹是出於好奇;隨手記錄也只是備忘,沒盤算要做啥後續處理的。後來,後來斷斷續續地把老人家的生活記憶整理成文,並且還在若干年後結集成書,即為《老檳城·老生活》。文章在報端發表時,或許會喚起時代過來人的某種情懷,於是不妨一讀;至於結集出書,想象那是另一種狀況了,會否有人願意掏腰包買來讀?說真的,我沒把握,但傅老拍板說出,那麼就出吧。
書出來了,也循例辦了場推介,但市場反應如何,我畢竟不曉得。偶爾有朋友問起,我一概推說出版社沒通知——其實是自己不敢探問。剛出版的頭兩個月,我趁興頭問了一回,負責人只說倉庫裏有的是書,我聽了暗叫不妙,直覺對不住傅老了!自那之後,就再也不敢吱聲了。偶爾走書店逛書架,難免會悄悄留心自己的書究竟流落何處,瞄不到蹤影的就安慰自己,說大概已經賣完了;居然還瞄到的話,往往就像見著地雷般地快步走開——自己的書賣不出去還站在那兒丟人現眼做甚?
前不久再為另一本新書辦推介時,出版社的市場人員才不經意地提起,說去年的存書就快沒了:是你自己包銷拿完的嗎?她問。絕對沒這事,我說。(真要自己賣書,我早就自己出幾本過把癮了,心裏暗道)。那麼,是真有那麼一些人在買書看書咯,我們似乎恍然有悟,而作者內心尤其多了一絲寬慰。
說白了吧,當初決定交付出版時,我只當作向說故事的老檳城送上一份禮,而這書能否找到讀者,這樣的書寫又該如何歸類,其實我不甚了了:它當然說不上是純散文,更不夠格攀上歴史書寫,內容尤其盡是些生活瑣碎。只是,約訪老人家聽故事一段時日之後,我就聽出一些興味來了:時代過來人帶著情感從記憶深處掏出過往的生活細節,要是有人打算為逝去的老檳城時代寫小說的,這些就是活生生的素材了。因此,如此這般地把生活的原樣拼組成文,無論如何都只是半成品。就因為覺得這些只是未完工的半成品,所以總是不敢想象究竟會得到如何的反應。
由於這些年來一直都在聆聽和書寫過去的生活,所以一些朋友總會理所當然地說,你這人呵總在留戀過去的時代和過去的生活,莊若甚至在部落格給我留了一截文字,說“你總也讓人想到古老歴史”! 是嗎是嗎?不是的不是的,每每逮到機會,我都會告訴人家,說我之所以書寫過去絕對不是為了要回去——沒有人可以在時間上回到過去的某一點的。我們可以有許多回憶,卻只能活在現在,然而,這不表示我們不需要知道過去。更何況,我們現在的生活,不就是從過去的時代一路演變而來的嗎?
我們生活的老城留下太多的戰前老屋了(喬治市的世遺區內,2008年7月之前的統計是4665個單位),但生活卻大致變了樣。如果房子是軀殼,生活是魂魄,那麼,沒有了魂魄的軀殼會否太冰冷?如果那些曾經在老門牆背後生活過的人,他們有一些生活細碎能告訴我們,我們為何不聽聽他們的故事?時間在前進,生活會變樣,一代的人會過去,記憶也會斷裂,如果我們還有機會,為何不為老房子留下一些溫度,也為逐漸遠去的時代留下體溫呢?
我聆聽而來的是老檳城說的故事,所以說那是老檳城的老生活。其實,那往往也是時代過來人再熟悉不過的生活模式——不管他是否在檳城,往往就是那麼一回事。因此,算得上是半個老檳城而更尤其是老太平的溫祥英對我說,你寫的老檳城生活跟我少年時代過的太平日子其實相去不遠——要是抽去特定的檳城街景和城市角落的話!我想應該就是這樣:檳城人看到了熟悉的檳城,而非檳城人則看到了同樣熟悉的生活,這所以,這書還算能找到一些共鳴。我想,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2009年10月22日完稿)
(2009年12月1日,南洋-商餘閱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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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在一周前,就在都門的一場發表會上,我還在臺上向一位同場發表者說悄悄話,提醒說他文章裏提到的檳島書家應該是任雨農先生——北馬文教界向所熟知與推尊的耆老與前輩,而不是他誤植的名姓!說著說著,我就突然省起:當年任老題贈的墨寶,到如今也藏了快十個年頭矣,時間哪,過得可真快啊!
回來島上後,瞎忙的時候我就一直惦念著,該找個時間該把任老的贈墨給找出來,好好地再賞看一番才是。但是,幾天之後,卻聽到任老以99高齡辭世的消息了……
雖然一直同住檳島,但我似乎遠追不上任老的時代的;自我屆齡入學,任老就在教育崗位退職賦休了。雖然同在一城,但任老之於我,主要還是借由媒體或長輩們的口說耳聞而輾轉接觸的。家裏的長輩間而促膝清談過往的杏壇舊事,任老的名號,總都會閃現其中。稍微長大之後,偶爾,我會讀到任老在報端發表的文字,往往是就教育與文化藝術等課題抒陳真知;偶爾,在一些藝文活動的新聞圖片上,也會見到任老的身影:哦,這就是人們口裏說的任雨農先生了呵。早期的新聞圖片是由黑色的點粒拼湊成的,近看模糊,遠看反而清晰許多,但人影就變得小多了。然而,這就是我最初見到的任老了。
任老一向勤於筆耕,寫就發表的文章,當然也結集出書的;老家當年的書櫃,就不難找到任老的著作了。然而,讀報讀書及聽父執輩和兄姐們話說當年之餘,我還是沒曾見過任老的。
沒見過任老,卻對任老的名號熟知不過。因此,早些年淹留臺北之初,一次從臺北市中心回返陽明山,半途經過士林,無意間瞥見車窗外一方懸在半空中的路牌:
“咦,雨農路耶!”我不無好奇地問身邊的臺灣同學:“怎麼會……”
“那是戴笠將軍嘛,”他淡淡地說:“什麼稀奇呢?”
就算是吧,說著說著,車子就往山路爬升了,我也不再解釋,讓話題就此打住。但是,作為檳榔河畔出發的鄉外遊子,自打那初次的照面後,每每路經士林,我總會循例望一眼那一方路牌;看一眼“雨農路”的路牌子——就算它標榜的不是咱們的檳江才子,但思鄉的情緒仿佛就暫得抒解了些。那幾個年頭暫留臺北之時的莫名舉措,臺北的朋友當然不知道,同是大馬幫的留臺同學大概也不曉得,就是任老自身,他應該也沒曾想過,自己的名號居然還一度有著慰籍人心的作用吧?
完成某一階段的學位了回到檳城,尤其也投身文教界任事之後,我才與任老有過近身的接觸。那時因負責韓江學院的華文研究中心,而當時一切尚屬草創,正苦思該如何開展與落實工作之時,上頭遂有建議,謂如能廣邀島城文教界前輩前來提供寶貴咨詢,集思廣益,豈不大善哉?為此,我才帶任務地與任老進行聯系。電話聯系與邀請函件發出之後,一天,突然接到行政處同事的電話,說一位拄杖的鶴發老者在樓下接待處指名要見我們。擱下電話了趕忙下樓,果見不曾謀面的任老就坐在接待處——那時他應已屆90高齡,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說話時也底氣十足。但是,對於我們發函邀請的事項,任老以年高而婉言相拒——這我們完全可以諒解,而他一邊客氣地說著話,一邊則從隨帶的提袋裏掏呀掏的,取出兩幅已然揮毫寫就的書貼來:
“我老啦,幫不上什麼忙的了,”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開對折而起的宣紙,他一邊誠懇地對郭熙教授和我說:“這只是我的小小心意,你們不嫌棄的話……”
書貼展開了,看到署名題贈的兩幅書貼,我這才猛然醒悟,原來早前任老撥電來找,然後一一問明我們的名姓,原來就是在為這事張羅著,這長者可真有心,我心想!
任老來了,任老走了——甚至讓招待喝個茶的禮數都不讓我們做,一徑地說不耽擱我們上班辦事的寶貴時間,只道明緣由並留下了贈墨。匆匆晤談十來分鐘後,他才在堅辭不果之下,讓我們把他送上車了目送離去。
無意間幸獲譽滿全馬的書家親自揮毫題贈,遠道而來的郭熙教授和初次任事的我難掩興奮。送走了任老回到辦公室,郭熙和我把書帖看了又看:
“這一趟來馬真是不虛此行了,”郭教授一邊珍而惜之地把書帖收起,一邊直說:“我回去就讓他們看看,寫得可真好……”
任老一生從事與關心教育事業,也以翰墨頤養性情及與人結緣。當年慨然地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同鄉小輩贈以墨寶,是對杏壇後生輩寄予一份期勉吧?
約莫十年前收下贈墨之後,我就不曾再見任老了,也不曾告訴他臺北雨農路的異鄉故事。如今,檳江才子任老走完了甲子歲月,而來自湘江的任老,他春風化雨數十年並落地紮根的檳江畔,何妨也給安上那麼一條雨農路,以志一代文化人對島城的貢獻呢?
(2009年12月23日完稿)
(2010年1月8日,南洋商報-商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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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乃健
七歲以前,在曼谷,檳城是我的夢土。我的外祖父於清末民初期間,從華南移居檳城謀生。稍有積蓄之後,自立創業,在新街頭開了一間家私店。我的母親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在檳城出生,十七歲出嫁。二十餘歲時,我的大姐病逝,母親悲痛萬分,決定離開傷心地,追隨父親到泰國定居,我們四兄弟都出生於曼谷。
母親在檳城五福書院讀過一年私塾。她很好學,常閱讀書報,掌握文字的能力頗強。她很喜歡在睡前為身邊的孩子們講故事,並且常於言談中提起自己在家鄉的生活點滴。由於敘述生動,我們都聽得津津有味,對母親的家鄉非常向往。
當年的曼谷是個髒亂無序的城市,溝渠經常嚴重淤塞,豪雨來襲,低窪之處往往泛濫成災。母親告訴我們,英國海峽殖民地政府紀律嚴明,城市規劃有條不紊,與曼谷的烏七八糟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母親常常提起的檳城小吃,也令小時候的我垂涎不已。她最懷念印裔回教徒在街邊擺賣的麥粥(Gandum),以及粉絲狀的米食(Putu Mayong),這種加糖與拌入椰肉的小食對她而言,是食之不厭的美味。至於華人小販賣的豬腸粉、豬腸粥、炒粿條與福建面,也令母親念念不忘。這些曼谷所無的小食,經過母親生動的形容,竟然深深影響了我的味蕾對這些美食的渴求。
為了讓孩子們有機會接受更好的教育,母親在我七歲時決定舉家移居檳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的老檳城,像端莊嫻靜的淑女,純樸中煥發出高貴文雅的神韻。閱讀杜忠全寫的《老檳城•老生活》,過去美好的回憶就會不由自主地湧現於我腦海中。那些提著皮箱的流動理發師,曾經上門為童年的我剪頭發;那些橫沖直撞的三輪車,曾經載我和弟弟到車水路的協和小學上課;那些緩緩而行的牛車,曾經運載牛糞到位於大英義學(Peneng Free School)附近的老家,讓母親為花草與果樹施肥。我也曾經多次跟隨母親乘搭有軌電車到市區購物遊逛。我曾經對忠全說:若《老檳城•老生活》(大將,2008)這本書中能多穿插這類照片,肯定更有收藏價值。
去年,杜忠全交來一疊文稿,並且告訴我:他又要出書了,書名暫定為《老檳城街談巷語》。數月之後,他給我傳來一個短訊:書名已改為《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對我而言,無論書名有無更改,出現於目錄中的街名,都讓我感到異常親切。裏面提到的大街小巷,都是年少的我曾經騎著腳車穿越過的地方。
牛干冬余仁生藥行斜對面回教堂後方的巴士車站,是母親常帶著我們到新街頭探望外祖母和姨媽舅父後,候車回青草巷老家的必到之處。椰腳街附近的韓江家廟,門縫裏不知是否還夾著我們在小學四年級時朗朗讀書聲的回響?畓田仔的世界書局,是童年的我最常去買書之處,而書局附近的棺材店又往往讓弱小的我感到膽怯而匆匆邁步快行而去。
傅承得為《老檳城•老生活》寫的序文中說:“讀一本書,能讀到個人的部分回憶。”我認同承得的見解,因為閱讀《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時,我也隨著杜忠全行雲流水的文字,怡然跨入時間隧道,恍惚中窺望到年少的我模糊的身影。
杜忠全這一系列文章的每個篇章,取材真實,繼承了中國散文實錄精神的傳統,也展現了這些古老街區在曆史進程中的風貌。中國作家周立波曾經說過:“描述真人真事,是散文的主要特征。散文家們要靠旅行訪問,調查研究來積蓄豐富的素材,要把事件的經過,人物的真容,場地的實景審查清楚了,然後才提筆伸紙。散文特寫絕不能仰仗虛構,它和小說、戲劇的區別就在這裏。”
我深信杜忠全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確實下了一番功夫,翻閱許多有關的史料以保證題材的真實性質。例如在〈新埠〉這篇文章裏,他引用了清代謝清高在《海錄》中的文字來說明粵籍僑民口中的新埠就是檳榔嶼;在〈社尾〉中他又引用許慎《說文》和段玉裁對“社”的闡釋,來說明這是沿著海墘路形成的早期民居聚落。
為了按圖索驥,追查檳城老街名的變更,他認真的探訪了多位老檳城人,將斑駁老舊的記憶筆錄下來,並且多方印證以期敘述翔實可信。例如寫作〈二奶巷〉時,他最初得到的答案有好幾處,為了尋找正確的答案,他不但進行電話問詢,還實地征詢當地居民的意見。
劉熙載在《藝概》中強調 “敘事論事,皆以窮盡事理為先”,又說 “事理盡後,斯可再講筆法”。寫文章要考慮藝術真實,掌握敘事藝術,把真實的事件完美地記錄下來,不為嘩眾取寵而捏合事件。多用實詞實句,道出事實,剪裁出實境,這些基本要求杜忠全都認真的做到了。
散文的敘事最忌文筆板滯,拖遝冗贅。文貴轉折,筆以蓄勢,味永情長,方能感人深婉。杜忠全的散文紀實性較強,他的一些文章除了將真實的事件記敘之外,還透過藝術形式的折射與加工,而產生動人的效果。以下的段落頗值得讀者玩味:
•檳榔嶼狀似海龜在海面上浮泳,四只龜腳伸入碧波裏劃水的同時,正前方也探出頭來張望前景——它是想證明自己並不是一只縮頭龜嗎?(海角天涯)
•海濤長年累月地夾著浩大的聲勢撲身前來,然後在轉瞬間碎成一攤白沫,一攤已然潰不成陣勢的散兵遊勇,他們轉身又照朝粼粼折折反射著金光的汪洋撤退而去;前浪撤退了,後浪緊接著又撲身向前。海水不計年月地沖刷而來,岸上築建起來的城,也從康華麗斯堡那裏,漸漸地往原來的沼澤地帶拓展而去了。(丹絨)
檳城是最多華人聚居的州屬,早期南來的華族勞工一批又一批地受到人口販子逼迫、欺騙、搶奪、綁架,當作“豬仔”運販到南洋各地做苦役。杜忠全文中的海濤,就像我們的祖先,一波又一波地漂過南中國海。他們之中,許多受盡饑寒的煎熬,瘴氣疾病的侵襲之後,都“碎成一攤白沫”。然而,刻苦耐勞的華工在異域裏受盡重重苦難打擊之後,毅然發奮圖強,義無反顧的前赴後繼,勇往直前,“往原來的沼澤地帶拓展而去了”。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建設,檳城終於成為令人引以為傲的“東方花園”。細讀《老檳城路誌銘》,令我不禁想起當年英國高官瑞天咸(Sir Frank Swettenham)的高見:欲發展馬來亞這個掩蓋於熱帶叢林下的神秘國土裏的財富,需要龐大的勞力,而能夠提供這種勞動力以滿足發展需求,則舍華人別無他途。國家獨立後,華族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方面,處境維艱,然而檳城人卻能像“在海面上浮泳的海龜,探出頭來張望前景”,在逆境中高瞻遠矚,以睿智謀求良策,克服種種障礙,無畏地面對前頭的風浪。
杜忠全的散文語言幹脆,明暢簡潔中仍然不失活潑新穎。有的篇章中情景和理趣融合無間,例如在〈康華麗斯堡〉這篇短文裏,他引用了檳島的早期民間傳說,即英人萊特為了驅使民工落力伐林墾荒,將銀元裝置於大炮裏,然後射向天空,任其散落內地密林,以錢為餌,誘人砍伐樹木入林尋寶。這些小故事娓娓動聽,恰到好處地穿插於文中,確實能提高文情的內在魅力。
杜忠全在敘述路名的故事時,若能多收集這類流傳於各街區的奇談和怪事,在關鍵之處補入有趣的小故事,肯定能加強文章的韻味和理趣。把觸角伸入街區,去探索平常生活中不平凡或不為人知的細節,在文中敘事時讓這些花絮與主題形成有機的巧妙搭配,那麼,作品中散發出來的情趣與味道將更令人回味無窮。
——稿於2009年4月19日
(本文為《老檳城路誌銘:路名的故事》序文之一,2009年9月8日另行發表於南洋商報“南洋文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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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島上,島也在我心上……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