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巧不成書︱ 書中沒有顏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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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問,怎麼你總在路上。(怎麼總有朋友問,我怎麼總在路上。)
一貫的回答是,“我系一只冇腳嘅雀仔……”(王家衛電影《阿飛正傳》裡的張國榮語。全文的大意是“我是一只沒有腳的小鳥,只能不停地飛行。”)
而我當然沒有張國榮說得那樣感性,我只是嘻皮笑臉,惟恐對方不知道我說的是一派胡言(就像現在,我必須笑著提醒你這只是一句電影裡的對白,別當真)。而事實上我並沒有像阿飛說的那樣無奈,我只是喜歡一種“在路上”的狀態,喜歡並自願當個旅者(而不是觀光客),在本土,在他鄉,在人世。
我喜歡用一雙旅者的眼睛去發現一個地方的隱私。無論是一個鄉鎮或一座城市,因此我討厭到旅游景點。那些地方一般沒有特色和隱私可言,它們總是被巨幅廣告牌占據,也被許多假裝很有地方色彩的攤販包圍。那裡多是應付游客的文化大賣場,紅的綠的,水鄉有水,古鎮有飛檐有土牆(水上飄流著礦泉水的塑膠瓶,土牆上掛了七彩廣告牌);多少像征與圖騰,無非是為了打發外來者對當地的文化想像。
我說的旅者不是只圖個歇腳的過客,也不是僅僅為了飽覽河山秀色的游人。我想知道一個地方呼吸的規律,人們是怎樣生活的,語言的腔調,說話的節奏,行走的步伐,閑聊的內容;我想知道一座城市不自覺或不欲為人知的驕傲與失落,想知道在千萬年來很無聊的人類共性裡頭,人們因文化和水土不同而產生的差異。
所以我總不能枯坐在家裡,靠著網絡上的瀏覽和想像去完成閱歷。人們和他們所居住的地方都一直在忘記自己的歷史和身世,或者大家把這些都揉進生活裡卻已經習以為常,連他們都不察覺自己的特色和秘密,把很多的“已經是這樣”當成“本來就這樣”。或者這些地方也在追求更多的共性,一個村希望變成一個鎮,一個鎮向往變作一個城;東方學著西方,古樸追求現代,平房仰望高樓,人手模擬天工,白晝等待霓虹。我就是要趁著城鎮們尚未被這些共性整容,好好地觀察它們,也許,即將絕世的音容。
我甚至也用這旅者的眼光去打量我的家鄉。在我的眼中她永遠神秘新鮮,善變多情而不可信任。我必須要這樣好奇地探索,才能看到她獨特而迷人的豐姿。可我畢竟不是要發掘一些偶然的奇聞異趣,我更有興趣知道一個地方在改變或甚至“消失”的必然過程。我想知道這個地方比那個地方多堅持了什麼,多保留了些什麼,同時又正在失去什麼。
因為每一次走過都會感到陌生和新奇,同時也期待能發現異地一些尋常日子裡的生分和秘密,我總喜歡出遠門,喜歡以一種事不關己似的冷淡、陌生與自在,穿梭或停留在“別人的地方”。因此,我總是在路上。譬如乘火車在馬來半島上南來北往,一個站一個站的停,一個站一個站的把自己放下。坐火車是我最喜歡的行旅方式,總覺得僅僅呆在車廂裡已不乏閱歷。人們既靠近又疏離,長時間的相互戒備又往往禁不住松懈,小孩子很多,滿面愁容的人很多,各種口音腔調的人很多,穿T恤和涼鞋的人很多。而我特別喜歡火車停站的時候,看著車窗外小鎮火車站上的冷寂或忙碌。喜歡看人們望向我時無感的眼神,就是那種彼此有過相視的一瞬,但誰也不會記住對方的眼神。
我是為了要遇上陌生人,也因為樂得當個陌生人而上路的。我甚至想過也許有一天會死在路上。哈,這當然是我在路上時才會想起的事,尤其是當我乘坐的飛機遇上強烈氣流時,我總會默默地想像自己就這麼死去──無人知曉的(總是沒有人知道我正在這航班上,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常常不知道此刻我正在陸上抑或在空中),而對我來說,死在路上的旅者一如死於自殺或孤獨終老的藝術家,都很自然,合乎天道,因果,命。
這樣,我成天在路上與不相識的人們擦肩而過;在交通工具上與不認識的人為鄰為伴,或在陌生的地方追逐著別人以摩肩接踵。我比較著每一個地方的語言、生活和人們。想像著這一切的形成並預見它們的遺失。
朋友問我何以總在路上。我這個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怎麼說好呢,其實只是想在這世上趕一場一場的煙花,看一次一次的盛放與墜落;看幻滅,看凋零。趕明兒再看,趕下次重臨,再去發現人們如何不自不覺地,讓此鄉非此,彼鎮非彼。
我以為我的朋友都會喜歡讓我去當一個旅者。雖然他們偶爾會抱怨我總是在出門,在路上,在無人意識到的機艙裡。然而比起蝸居在堆滿書籍的房子裡孤獨老死,或是在臥室內用絲襪上吊自盡,我的朋友們想必更願意(或甚至暗中祝禱)我會在一個人的行旅中,在發現的過程裡,悄無聲息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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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來了,是我。黎紫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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