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魚

不安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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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獨立日  ◎  Shan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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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泥濘中歸來
赤身露體
臉披掛著黑色面膜
仿彿童年時光
最後的捍衛者
想像四季如春
且預祝一回小小的獨立
那裡有私密地中海
可以安靜坐著 吹海風
撥弄琴弦
索要失去的初吻
為青春進行補課

[ 點閱次數:4481 ]

你來了  ◎  Shan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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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心底的絮語﹐無處可訴。你來了﹐銅一般的事實。
你是很多人的初戀﹐不分性別。
而你說﹐如果你愛我﹐就用詩愛我﹐不要用言語。
曾經那麼漫長的日子﹐我和你朝夕相對﹐在凝神之間愛戀﹐忘了年齡和人世歲月。

而就在我毫無準備時﹐身穿一襲上班教課的黑衣﹐一臉還未學會化妝的裸顏﹐那麼素黑嚴肅地站立﹐你就來了。我想起你的詩﹐第二度降臨。
我好久沒有落淚了。有點不知所措。

可就在這時﹐你來了。幾乎遺忘的海嘯不知從哪﹐激烈地瞬間涌來。
仿彿前世的事﹐像光一樣忽然記起。曾經﹐我以為我再也不要再看你一眼了﹐你是如此巨大﹐令人疲倦。但那些往事是如此美好啊﹐原來都在心海深處﹐你的詩﹐我心底的錨。多甜蜜的疼。

冬天穿綠衣的你﹐擺渡過河的你﹐傲然振動王者之翼翱翔巡行的你﹐你曾帶我抵達最明亮的那顆星。當我們從星際間墜落﹐一剎那間﹐我曾擁你入我柔軟的胸懷﹐忘了我與生俱來的羞澀和靦腆。

你來了。在我身邊停留三分鐘﹐那麼近而短暫。
就像上個世紀的那個夏天﹐我們在燦爛的島上陽光中﹐你站在我身邊﹐我站在你身邊﹐我覺得你是我那麼親的一個人。
七年前你曾經來過我的家﹐我的國﹐那時我還在孕育你的島上。七年後﹐我已經從一個孩子真正蛻變成一個女人﹐你也許認不出我了。
我變成一個異國的黑衣女人﹐挽著髻﹐在梯口站著﹐說﹐歡迎你來馬來西亞。
你老了﹐頭髮灰白﹐我目送你走遠的步履有點蹣跚﹐但我透視你的靈魂﹐永遠那麼的年輕﹑令人讚嘆。

你畢竟來了。
你說這是你介入的方式﹐以詩﹐以你的漢字﹐我的華文。
我因此靜默不語。
一世紀之遙﹐
我穿著黑衣﹐坐在黑暗中﹐
肆無忌憚地看著你在遠處發亮。

寫於六四/2007

[ 點閱次數:4683 ]

謎底  ◎  Shan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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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們給我出題為你們寫一篇文章﹐叫做《唸中文系有沒有理想出路﹖》。你們知道﹐這個問題既易且難。
先談比較容易的。我可以試試開幾百張支票﹐你們每人拿一張﹐說﹐這裡面有洪天賜﹑烏拜德拉﹑何國忠﹑陳廣才﹑傅承得﹑戴佩妮﹑胡漸彪等人的人生劇本﹐你們去未來那邊排隊﹐一一兌現。
但你們這麼聰明﹐一定不信。況且﹐你們新新世代的新人類﹐最強調‘做自己’﹐如何願意做‘劉德華’或‘梁詠琪’第二呢﹖你們一定堅持‘做自己’。如果是這樣﹐那就是一條全新的路﹐是前所未有﹐全新的命運組合﹐全新的劇本。那﹐你就放膽去演吧﹗是你的劇本﹐你是自己的主角。
至於難的部份﹐孩子﹐如果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你會不會開始憂鬱起來﹖──我不知道 ──因為﹐唸中文系的人﹐有些人很快樂﹐有些人不快樂﹐有些人有時候快樂﹐有時候不。孩子﹐你說的理想出路﹐和快樂與否有關係嗎﹖
我知道你只是想既認真又耍賴地做個小弊﹐偷看一眼所謂未來。可是孩子﹐如果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謎底﹐因為﹐我的﹐和你的未來﹐都寫在一本我們大學的圖書館沒有收錄的《天書》裡。我只能告訴你﹐這一路走來﹐我深深了解﹐在人生的路上﹐活得好或快樂與否﹐與我們的職業沒有直接的關係﹐與我們選擇做怎樣的一個人才有關係。在這個意義上﹐在馬來西亞唸大學﹐中文系是其中一個提供你陶冶性情﹑修養﹐幫助你分辨何為智慧的﹐虛心學習的所在。
這個問題和‘唸XX系有沒有理想出路﹖’是一樣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喜歡﹐或者﹐至少不討厭。至於好玩的謎底﹐用點時間把它找出來吧﹗

[ 點閱次數:3982 ]

第一口井  ◎  Shan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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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大學路。
沿著大學路﹐首先﹐藍天白雲的覆蓋下出現這個國家的第一間大學----英殖民地時代即已成立﹐爾後伴隨這片大地邁入獨立時代的國立馬來亞大學。高聳的牌摟已經成了這一帶的重要標誌﹐那是這間大學的八打靈校門﹐它見證過無數國內學者們年輕時的容顏與夢想。車子繼續蜿蜒而行﹐繞過肅立時鐘的小交通圈﹐那不遠處的右邊﹐便是吸納了許多國際學生的--國立回教大學﹐一間許多人熟知名字﹐但不曾親身經歷的校園。
緊接著﹐當大路兩邊的街樹朝空中並攏﹐極有默契地塑造出一道雄偉的拱門﹐在交通中奔馳已久的學生﹑或是送孩子上課的父母們﹐他們的心情在濃蔭中自然地逐漸輕鬆起來﹐仿彿﹐他們已經掠過這翠綠的第一道校門﹐開始進入那間以國父之名建立的大學範圍。
這是一棟以藍白為主調的建築物﹐和晴朗的天空一樣。
越過眾多穿戴藍色制服的警衛們的注視﹐左邊的一道落地玻璃門﹐就是讓人們正式步入這所大學的一扇門。從這扇門走進去以後﹐熱鬧的談話氛圍和學子們的活絡氣息往往撲面而來﹐和走道一起擁簇每一個路過的師生﹐直至他們打開盡頭的另一扇黑色落地玻璃門為止。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也就從這兒展開。
一個沒有標示字眼的空間﹐眼目所及之處但是白淨的油漆﹑墨綠而篤定的植物﹐以及﹐日光。東邊是教授講師們的研究室﹐西邊是學生事務處﹐南面有著電腦實驗講堂﹐遙遙相對的北面則是男女洗手間﹐楚河漢界背靠背而建。這是一個四合院的結構。燦爛的陽光從上空撒下來﹐為步入這四合院中央的人影描繪他們的剪影。風掀動盛裝年輕軀體的布料﹐也撩動那三兩株佇立中庭的闊葉植物﹐一個立體的舞台﹐就這麼地﹐在不經意間悄悄搭了起來。
那一座飲水機稍微靠北﹐因著人群時不時從四面八方趨近﹐以它為中心形成一個流動的輻射圖案﹐於是﹐它儼然成了一口舉足輕重的水井。來自馬來西亞不同角落的每一個學生都知道﹐不管那一天早上來﹐任何一個口渴的時候﹐他們可以帶著他們的空礦泉水瓶﹐走來四合院的這個中庭﹐朝這口活井斟上一瓶乾淨清甜的好水。
北面有一塊空地﹐介於水井和洗手間的位置﹐常常有學生神奇地不知從哪推出一台乒乓桌﹐齊心協力一字攤開﹐四合院的一角就變出一個露天球場。來自東南西北原本互不認識的孩子們輪流上陣﹐風拂過他們年輕的臉頰﹐在炎炎的熱帶氣候中﹑課與課的隙縫裡﹐他們慧狤地為自己捕捉一絲輕巧的動感。小小的橙球在球拍的膠片和膠片之間有靈犀地滾動﹐或急速上旋﹑或沉著下旋﹐偶爾‘啪答’一記清脆的扣殺﹐場邊數聲喝彩驚呼﹐一看‘殺手’是個頭戴鴨舌帽的短髮女生﹐據說曾是某大州的少年國手﹐也來到這間四合院求學。學生們打了一會兒球﹐約莫出了汗﹐也累了﹐把拍子擱在桌上﹐才一轉眼﹐人已伏在水井上方大口大口暢飲噴湧而出的井水﹐飲罷往臉兒洗一把﹐宛若自家的浴室般地自在。午休時間一過﹐學生遂把乒乓桌折合﹑推走﹐背起書包回到課堂上課﹐水井邊的人潮按不同的輕緩節奏各自散去。
那口水井的金屬井身在陽光照耀之下一閃一閃﹐兀自守望這一片午後的空曠和寧靜﹐與闊葉樹一起構成一種無為的姿態﹐以矛盾的和諧自成一道景觀。
季候風不甘寂寞﹐繼續調戲院子裡柳裙般的樹葉﹐空氣也因而蹁躚起來﹐在婆娑嬝嬝的明暗恍動間﹐日光的投影居然在鋼骨水泥的地面鋪呈出一層水漾的線條。在這樣的一個時刻﹐倘若﹐或者冷不防地﹐一個穿著淺色碎花布的女生悠悠然打東邊的通道走過﹐撞進這幅水彩裡﹐那麼﹐整個畫面就更教人溫柔起來﹐這場景就順理成了公園一隅﹐一段迴廊。
白花花的赤道艷陽在日午的過度中漸漸沉澱﹐為著暗示學生們一天的課程即將告一段落﹐金黃的光度慢慢減弱﹐夕陽的餘輝也開始緊湊地佈置現場﹐為一日當中最後的那一幕準備佈景。打在四合院舞台上的燈光慢慢傾斜﹑偏西﹐在和煦而安靜的燈光中﹐放學的學生可以向彼此告別﹐互道明日再見。
我看到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孩子從課堂鑽出來﹐極有默契地復以人形輻射狀﹐向那口井趨近。一瓶﹑一瓶﹐又一瓶﹐每一張從井邊裝了水﹑轉過身的臉孔﹐都綻開了純粹而輕鬆的笑容﹐一種入世﹑平和的﹐生活化的從容與快樂。
‘老師﹐還沒回家﹖’定睛一看﹐那幾個剛在水井邊喝了個飽﹐筆直向我走來的可愛笑臉竟是相熟的課上學生。在課堂以外﹐黃昏的霞光中﹐孩子們顯得更生動﹐一種充滿水份的清新。
‘我在看那口井。很特別的一口井。’我不禁微笑起來。
‘哪一口井﹖’不假思索﹐天真而熱情的口吻。我看到星星在他們的眼眸裡﹐只等待天色變換﹐就要躍上天際。
‘你們每天喝的那口井。’井水已進入他們體內﹑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感情的﹐那一口井。
次日回到學校﹐湊巧看到二工友搬來一台嶄新的銀色飲水機﹐不卑不亢地﹐進駐四合院的另一個角落。
我拾步到講堂﹐還未及坐定﹐學生已迫不及待開口﹕
‘老師﹐妳看到嗎﹖今天我們又多了一口井呢﹗’

[ 點閱次數:4498 ]

《迎面而來的風》  ◎  Shanti
Briefe aus Leipzig 2007-01-29 11:5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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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年輕的飛奔裡﹐
你們是迎面而來的風…”

詩人楊牧年輕的時候﹐如此形容一起奔赴文學路的文友。這個註解﹐有如一個漂洋過海的預言﹐在言語得以漫延的每一片土地上演。在這個赤道國度﹐一代又一代年輕時飛奔的春風少年﹐在彼此照拂的歲月下成長﹐如今已是駐守重鎮的學術將領。
雲淡風清的季節裡﹐預言依然漫延。

這一切毫無預兆。忽然之間﹐一切都改變。
你不再是你。你眼中的他們也不再是他和她。你們。
不可言喻的族類﹐往內心開墾看不見的隧道﹐挖掘法律無法規範的哀愁。

這一季之後﹐一切已回不到從前。每天打家門來到這所大學﹐路依然崎嶇﹐太陽升起又落下。你的心何時沒來由地﹐對這一切感到陌生﹐而有所要求起來。你開始提問﹕‘太陽為甚麼在這兒出現﹖’也開始悄悄惋惜﹐那兩座煙窗﹐為何偏偏立于夕陽最美的角度。

生命裡破釜沉舟的勇氣忽忽上昇﹐曾經不忍卒睹的傷痕和朽爛﹐你回過頭﹐用現在的自己站立﹐注視慘綠年代一少年。你知道﹐曾經﹐你們都尋找絕對的價值﹐完整的真﹑美和善。那時候﹐友情是生活裡最依附的宗教﹐愛情是未知的朝聖所在。一切都如此地完滿﹐完好未缺﹐以至脆弱﹐一如所有讓人害怕磨損或毀壞的事物。

後來﹐你開始隱約感受痛楚。開始觀察城牆竟然可能斑裂﹐懷疑神殿一日或要崩毀。你開始害怕﹐驚覺自己的影子在太陽下﹐縮成小小小小一個孤獨的點。你開始渴望表達﹐以語言證明自身的存在﹐以文字抗拒生命的不確定。你﹐你﹐還有你們﹐開始妄想一種無中生有的方式。

在人群中﹐你們用狐疑的嗅覺試探可能的同類﹐用逐漸理直氣壯的目光邀請﹐那些把自己藏匿在抽屜裡的情感。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個星期一次的儀式﹐你們點數同伴﹐把自己的思想一字排開﹐印刻靈魂坦白的演練。

多年以後﹐會不會有人追問﹕
“在年輕的飛奔裡
誰又是誰迎面而來的風…”

[ 點閱次數:6975 ]

《隱疾與漫延》  ◎  Shan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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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的五月﹐陽光曝曬﹐溫度竄升攝氏三十九度。
春末﹐萬物激烈地繁殖﹐鳥語花香﹐蟬聲爭鳴﹐夏天越走越近。大學路一帶的工程依然進行中﹐這所奉馬來西亞國父之名建立的大學展開了新的學期﹐文學院的學生從路的左邊挪移﹐遷往新的校舍。
去年今天﹐這正是進入「後非典年代」的時候﹐人們卸下隔離的面罩﹐重新學習呼吸﹐與空氣中看不見的生物達致了生活的和解。我們也委委實實過了一年的太平盛世。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也是一個有癮有病的時代。生活在必須安居樂業的國度﹐日日面對流動的堵塞﹐我們無從喟嘆行路之難﹐只好每天互道「一定要幸福噢」。但是﹐我們的憂鬱﹐我們暗戀的隱疾無時無刻不在尋找靈魂的出口﹐我們的身上已經潛伏太多隨時病發的瘟疫﹐伺機選擇一個偶然的瞬間狙擊我們。
那是我和中文系的同事一塊兒搬到這個大冰庫研究室的第七天。從戶外的盛夏鑽入室內的冬天﹐乍冷還暖之間﹐方披上圍巾﹐我忽地打了一個噴嚏﹐看到JY站在我面前。他的眼神古怪地發亮﹐並且用一種神經質的喜悅口氣對我說﹐PY﹐PS﹐SJ和他﹐四個人要一起辦一份期刊。我靜默﹐盯著他看﹐知道他病了﹐估計高燒不下三十九度﹐短期之內也不會痊癒。那種眼神我太熟悉﹐是一種像蠟燭一般會把自己燒掉的熱度﹐因為無形無嗅﹐因此也無可撲滅。轉念之間﹐我就釋然了。為甚麼不呢﹖我等之輩﹐若非生有隱疾﹐又怎會棲身此文字修行之域﹐或更將終老於斯﹖春花秋月﹐季節更迭之際﹐如果可以選擇﹐為甚麼不﹐為自己選擇一種願意坦然罹患的疾病﹖
患病的人在主流社會當然很可能被目為異類。所以﹐三兩病友聚集﹐讓彼此的存在印證自身的正常就成了不可或缺的生活內容。PY/PS/SJ/JY這個組合大約可以讓這個「四人幫」執迷不悔好一陣子。文學於PS已是宿疾了﹐SJ/JY這對室友把臥房住成書房是兩人之間無從處理的公案﹐PY更是有心發展文學出版為一生事業﹐這樣的「四人幫」﹐兩天前站在我面前﹐用我熟悉的眼神和我對望。
她的眼神。他的眼神。他們的眼神。你的眼神﹐我的眼神。我們的眼神。我的身體在圍巾的包裹裡神經質地哆嗦了一下。
咳。也許﹐在「後非典年代」﹐我們確實需要新的疾病。
好啊﹐那就讓它「漫延」﹐像疾病一樣沒有邊界。
文學﹐我們共同的疾病。
29-5-2004

P/S "五十期了!" 在唸碩士班的JY百感交集地嘆一口氣。
SJ一貫燦爛的笑,"嗯諾!當初沒想到可以走這麼久!"
PY還在靜靜地構思設計概念。
PS依然低調執著,回頭一望,總是不離不棄。
柳絮的笑靨和身影歷歷。
多了SK,剛毅木訥,可靠的新夥伴。
編輯向他邀稿,他搖著酷酷的刷子頭 "我不寫,我只負責印!"
我們都在!!!
草雨/李大爺小先生/柏鐿/樹蓮,加油!

[ 點閱次數:4234 ]

《臉》  ◎  Shanti
A Calendar of one's own 2006-12-06 16: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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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需要橫跨多少眼裡的世紀,方能追溯我臉容記憶史的原點,我無從拼貼。長久處於想像和真實的落差之間,使我對回憶、揣想歲月過去的臉,及未來變臉的可能,有著太多的不安。這種忐忑的心情,應該是從謬誤橫生的解讀經驗裡堆砌起來的。

  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半自願半一窩蜂地,接受了這種說法──我全身上下前後左右加起來,唯有濃密黑髮以下見天日的一塊皮膚,那「有兩道相對而言生長效率遠較頭頂緩慢的毛髮﹑下面巧妙鑲著兩顆晶瑩不脫深邃的渾圓球體﹑中部隆起的山丘地帶,護衛兩個小風洞﹑而下襬兩片水紅溫潤區,選擇性地張合」的局部的我,取名「臉」。這個部份容光煥發,其他部分便也跟著高興,它若稍不體面,整體的我就因沒有面子而抬不起頭。即便如此,我的「臉」外接式的構造,那兩朵喇叭狀的軟骨肉片,依然不識時務地把週遭的、空氣裡的訊息密告給我。於是,我領悟到,如何與這部份集影像、氣息、味道、聲音於一體的我相處,已成為我一生偶然兼必然的宿命。

  交往的第一步,自然是正視它。我無從選擇地,和鏡子結下不解之緣。這其間當然不無困擾。別人總會把我這種真誠的行為解讀為女性必然的水仙情結,或作為對男性崇拜的準備步驟。他們不了解它代表的嚴肅性,也不明白我的焦慮,雖然他們經常以我身體的那一局部為我的代表,並以此為理解我的最高依歸。我因此越來越清楚,認識我的臉每一組成地帶,以及分析它們可能釋放的指涉意涵,對我實在事關重大。

  注視它,我廿四小時披掛的臉,成為我每一天必備的功課。最有趣的莫過於那兩顆無限深遠,望不到底,似可引發無數聯想的水晶球。我曾人云亦云地以為它總是外白內黑,以至當我和它四目交投、互不讓步的那次接觸中,看到它好奇、倔強、微微還有一絲驚慄的神色裡,竟然盪漾一波波啡色的光圈時,不禁呆了半響﹐而它也像受驚小貓般瞪視我,彷彿要把我生吞熟記。在這種混雜著柔情和獸性的僵持中,我假裝不經意地引退。

  我臉上的山丘,根據我的視覺和聽覺打的小報告,不是太受認同的那種,原因在於它不夠英挺,尤其,側看頗像尾巴朝天的小辣椒,況且那兩個風洞也不符合隱密的標準。至於,是否世上多數的山丘都英挺,風洞皆密而不渲,以致成其時尚,則未有統計數字向我輸入﹐但是,至少麥可傑克遜就比較推崇這種山丘。

  風洞之下的水紅地段,沈靜得像個處子﹐可我知道它儼然是慾望的把關者,一開一合之間攸關天機,成為我肉身和思想存在的重量級證人。由於它如此舉足輕重的地位,即便不發一語,也發揮巨大影響力,譬如,它撇一撇,就可能得罪人,嘟一嘟,能獲取殷勤,再努一努,人們就燃起必有下回分解的無窮希望。

  外接式的兩個小喇叭常被我忽略,尤其它常不分輕重、不分晝夜向我嘮嘮叨叨,道這個長那個短,或惡意製造不愉快的噪音,使我不勝甚煩,也就不太管它說些甚麼。當然我必須承認,它有時還是忠實有益的,而且,它和我分享的巴赫及蕭邦的音符也深得我心。

  基於確信臉佔有的高超位階,不論多匆忙,每一天我一定先和它打個照面,才相偕出外見人。我總是讓它正對著別人,靜觀其變、見機行事﹐直到現在,我還不曾試過以我的側身或背部去面對人,不知道為甚麼,反正就覺得那樣未免有點怪,別人也不會習慣。也許,臉是有感染力的吧,我做過試驗,就像對待鏡子裡的那張臉一樣,當我把眼睛瞇起一半,扁成下弦月,再把雙唇分開,露出牙齒,往往我也就會從別人臉上看到類似的表情,雖然,也有些臉孔對此毫無反應,但我猜這大概和鏡子的品質沒有直接關係,畢竟世上還沒有一面鏡子會把快樂照得木無表情。

  歲月經常在臉上進行一些改造。像我剛剛提到,下弦月的眼和裂開的唇露出一次、兩次、三次友善的牙齒,卻一再無法從「鏡子」看到笑臉,逐漸就相信沒有表情的臉才是唯一的真相,以後再看到彎彎的眼和兩端向上揚的唇,也許就會伸手一刷,把它們抹掉。

  在臉容記憶史的推衍中,異化和偽裝像不知不覺燒溫而滾燙的水,取代了最初的印象。我慢慢開始分不清那兩顆晶體的真正顏色,它們常閃爍不定或迴避我的注視,而我不得不承認,它多姿多采的藍色、綠色鏡片令我目眩。此外,那時而艷麗、時而冷得發紫或鍍上銀灰金屬的唇,經常讓我不知所措。每一天,我困獸般疲於解讀與逃避誤讀之間,既害怕過度詮釋,又慌恐訊息阻塞,於是,在扭曲的臉窒息之前,我赤足狂奔,尋找我生命裡第一面的鏡子,直到我抵達湖畔...

  在湖水裡,有無數被塗鴉的屬於歷史的臉,一片片、一叢叢,黃的、白的、黑的、紅的...不由自主漂浮湖面上,沒有表情、沈默地。我有些許不慣突如其來的寧靜﹐隱隱有一絲寂寞,但也為逃離喧嚷而鬆弛下來。...噗...噗...噗...我驀地一驚,甚麼聲音......噗...噗...噗...這聲音平和地、順暢地繼續...由模糊到清晰﹐我啞然失笑,原來是我自己的心跳聲。

  湖上的波紋漸趨平靜,原先因風掀動而吹皺的一張張漂浮的臉也更明顯。那白眉深鎖、眼神絕望的東方人,有點像屈原,那表情果絕、緊閉的唇藏在隱密的鬚林中的,似是梭羅...還有,那戴牛角、將臉粉刷得像七彩小丑般的有畢卡索的味道..嘴張成個大大「O」型,看不清眼晴的那張臉,分不清是挪威畫家孟克還是中國的魯迅,也聽不見吶喊出來的聲音,再遠一點的那張臉,三角眼,沒有耳朵的部分淌著血...沒想過會遇見他,梵谷..來不及細想,另一面女性的臉飄流過來,無語問蒼天的美麗、眼神訴說著不甘與倔強﹐卡蜜兒..這些水面上漂浮的臉龐﹐時而悲憤嚎叫,時而變化各種形狀、顏色,戴上又摘下各式面具、帽子...虛虛實實、如真如幻...

  是湖邊野花瀰漫的香氣悄悄爬上小山丘,向我吹一口氣,我這才定晴一看,湖面上紛陳的臉已不復見,只有一些小氣泡有一下沒一下冒出水面。我仔細透視湖水,水底幾隻小魚兒竟然正用他們的側面凝視我,樣子和我同樣不解。我朝牠們眨眨眼,促狹的笑笑,牠們會意地也報以眨眨眼,舞動雙鰭,快活地泅泳起來。

  我眼花了嗎?分明在水裡的魚,游到岸邊並不回轉,反以飛魚之姿一躍上岸。我揉一揉眼,不對,不是魚,是幾隻鴿子,正用牠們的側臉,邀請地望著我,我還不明白這意味著甚麼,後面大鳥拍翅的巨響已啪啪傳來,有節奏地敲叩我外接式的兩朵喇叭,一雙雙思想的羽翼篤定地飛過,多壯觀,一代一代有序地並進。

  岸邊的鴿子展翅向我一招手便不再遲疑,瞬間已離開地面,我心一歡喜,腳也一蹬,身子立即輕盈起來,便緊跟著前方的白點不放。

  往下一看,何時世界竟已在鳥瞰的角度,賦我以俯視的自由。過去、現在﹐兩條水平線優美地連在一起,甚至是未來,也漸漸靠攏過來。我則清清楚楚看見星球上億萬張交疊的臉,從遠古到現在,也還是由兩顆晶瑩的球體、一座擁有兩個風洞的小山丘,兩片溫潤的水紅地帶,加以外接式的喇叭組成,一開始就這副身家,離開時也不添加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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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