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魚︱ 不安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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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哪裡……
在午睡……嗯……我可以感受到床邊那扇打開的窗,坦蕩蕩地把一片晴空框起來,清明悅目, 天高氣爽。
這幅畫面不是靜態的。我不必睜眼就可以倒背如流。可不是,你聽,“吱啁啁吱啁啁”,呵呵,一隻饞舌麻雀漂亮地展示飛功,從空中筆直劃過,乾淨俐落,唔,用不著猜,我知道是柔若無骨的午後季候風,躡手躡足不知何時潛入,促狹著向我吹氣呵癢……
“阿弟,你站這兒!妹仔,妳去那邊!”
“噢,等等我!”
“快呀!嘻嘻……啊!不要抓我……”快躲起來,姐姐抓人了,我知道大魚缸的角落是個藏匿的好地方……快……
“看到了!”姐姐喊……
“看到了!出來!臭坑!”咦,不是姐姐,是翠絲汀的聲音……是外甥女在指揮表弟妹捉迷藏……“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好吵,
誰把鬧鐘調在這個時候響?
“嘀嘀嘀嘀……”似乎離我很近,嘀嘀嘀嘀,一波又一波地送過來。
竟然是我自己的鬧鐘: 下午5時。寢室暮氣沉沉,窗是閉的,天冷。我為什麼預設在此時此刻醒來……有約會……沒有。
我在哪裡?……宿舍……台大……台北 !我回來了。開學了。
“臭坑!”翠絲汀稚嫩的嗓子像十多年前的姐姐,斥責在遊戲中耍詐的參加者,麻溜老練的福州話渾然天成,仍在我耳際回盪著,“臭坑!再臭不和你
卡溜了!”認真地,霸氣十足。我發現自己正神經兮兮地,躺在黑暗中擁著棉被暴笑。
“臭坑!”字正腔圓,這兩個字,從出世時只會哭得羊咩咩的翠絲汀口中生產出來,並且承襲著同等份量的要脅及那麼點權威感,讓我覺得有趣又詭異。她是如何做到的?從理解、模仿到運用它發號司令?嘿,無論如何,這兩個惡字的生命確被延續下來了。
鬧鐘是過完春節,從家裡回到這座島之前,爸爸叫我帶來的。可是,為什麼是下午五點?我記得,這個美國製造的鐘,是爸爸在新年前夕買的,年初一的傍晚,我們與到訪的朋友聊天時也響過一回。是了,八成是爸爸設定清晨五點起身徒步運動,他那管什麼a.m.或p.m.,他就唸幾年私塾,當時他還是中國人,當然不學洋文。
我的家在海外。
海外哪裡啊?人們對家國的具象概念不是以地的邊緣為界嗎?排除於土地中心之外,在那望不見邊際的區域之涯的抽象疆界,就是海外,住在那些地帶的黃種人,都是一種叫做“海外華人”的族群。這種血統的歷史性往往多於地理性。因為,不管你站在世界地圖的正中央──太平洋上,經度180度和赤道的交集點、抑或世界第一大洲的中心地段,“海外”依然是你的血緣──鄧主席生前“教導”要效忠僑居地、蔣總統曾推崇為革命之母、混合著離散和尊榮的尷尬身世,雖然你其實並不認識他們,也不明白兩人到底與你有何親戚關係。
我爸倒可能對他們略有所聞。他好像就是在既不嚮往革命烈士的無名光環,也沒有意願成為同志的情況下,隻身離開土地。對於那個時代而言,我爸爸的理想太高了;想安居樂業、成家立室,只好前往未知的“海外” 。
真妙,不是嗎?一個家族的故事可以在一個人一生中某一時間的一個念頭之下改寫。一個生命的命運,也可以潛伏在一個人的身體裡隨之改變、從基因到成熟成形,已然橫越海洋,遠赴他鄉,連記憶都沒有。
我生在“新福州”,幾乎全鎮人都說福州話,以及福州音濃重的華語,我們不稱中文,因為已不在其“中”;也不叫國文,我們小時候都以為國文和馬來文殊字同義。“新福州”是福州人血汗匯成的新家園,是一座叫“詩巫”的小
鎮。“詩中的巫國”,就是爸爸選擇安頓我們的王國,讓我們一年又一年在翻閱“馬來西亞童話故事”、“中國民間神話”、“印度民間故事”、“達雅英雄傳奇”之間,“多元文化”地成長,長成人類學物種變異的證明品種。
熱帶的泥土把我們陶塑成“可可人”,外褐內黃。我們的眉變粗了,眼睛變大、瞳孔變得原始,顴骨也機警地高聳。當我們發育成人,走在北京首都機場,人們會問我們是否菲律賓或印尼遊客。當我們來台灣唸書,同學會像讚嘆非洲人說中文一樣地驚呼:“你怎麼會講國語?”是的,我們一生中往往得花不少
時間去解釋自己的身份,去調適仍游離、未完全沉澱的細胞,以及,成年後轉為顯性的,半私密半不倫不類的鄉愁。
因為在海外 ,不免對陸地好奇。因為知道血脈源自陸地,於焉產生窺探的慾望。
秘密的逗引始於爸爸桌上的“中國”郵票。當我長到視線與桌面平行的高度,就悄悄覬覦那一封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封了,我總是趁爸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隙縫鑽入那間房,像例行觀察計劃的執行者,緊盯著郵票上陌生的灰、褐
、暗紅色彩,揣想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捎來的訊息。我衣服上斑斕的太陽花、木槿花與那些灰灰沉沉的調子就那般兩相凝視。
我沒有問他。二十多年,我始終不曾進入他內心,他當然也沒有什麼“親子關係”概念。我曾經以為他嚴苛冷漠,其實是不善辭令。他的大半生時間都用來開墾、刻苦耐勞、娶親養子,哪有時間去“口述歷史”;倒是媽媽,他用五年割膠工資賺來的聘金相中的妻,透露了片段枝節,提供基本線索。
他絕不知道 ,我中學歷史考得最好,與他不無關係。當我秉燈夜讀,我哪裡是在備試,我在忙著尋找他的蹤影呢。
“三四十年代,支那天災人禍、饑荒加上戰事,國軍強召長男入役,民
不聊生,福建省以南大批華人前來我國謀生,協助開墾……”,即使躋身馬來文字中,我仍然可以認出混在人群中,少年的他。只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家、出國,他臨行最後一回躺在自家的床上,窗戶外是什麼景像?他會不會記一輩子?告別爹娘和弟妹,赴一個未知
的方向,除了生離,死別的陰影可曾籠罩他?
我更無從想像,在早期船艇裡,飄流汪洋長達一個月,是怎樣的漫長,腦海但浮現博物館中,簡陋的昏暗艙房,木板上飯菜的模型,三個金屬盤子,盛裝幾片豆腐乾、長豆,供應一整長桌乘客的糧食……。
“割膠工人凌晨未三點即起身,戴上頭燈,提著膠刀膠桶開始割膠。割膠工人皆勤快吃苦,晴天是他們的工作天;遇上雨天,割膠工人只能乾著急發愁
,因為生計成了問題。”我能勾勒他發愁的神情。八十年代初,全球經濟衰退,他不但失去笑容,而且三百六十五天深鎖眉頭,這一切,都看在我 ──
一個小學生的眼裡。
椰風膠雨,
色彩繽紛鮮艷的奇花異卉,伏虎群象……這是許多人對熱帶雨林的想像,風景明信片式的,剝除了書寫策略的裝飾、驚險傳奇的刺激,或
環保、地理知識的實效,我懷疑它還剩餘多少浪漫與魅力,尤其,對一個四十年代孑然一身、孤單無依、連徒有四壁的“家”也沒有的少年而言,林子裡不但難得一見世界第一大奇葩萊佛茜亞(Rafflesia),反而遍佈每日必須涉經的雜草,導致腿部長年累月生瘡流膿、苦不堪言;加上日以繼夜引針抽血的惡蚊,一口咬
在瘡痍滿目的傷口上,抓得癢來,一雙血腳已不忍卒睹。除了體外傷膿,雨林也是瘧疾和霍亂的滋生地,在荒山野地上吐下瀉,天不應地不響,都是常有的事,提供了豐富素材予“病痛文學”倒是真的。
“一九四一年,日軍上岸,佔領新加坡、馬來亞、婆羅洲……凌虐百姓、姦殺婦女、佔領民財……”我知道,日軍命令百姓自掘土坑,以埋葬槍斃後的自己;日軍用自來水灌腸,百姓肚爆致死;日軍掌摑人民,頭歪骨折,殘廢一生;日軍……無數耳熟能詳的歷史畫面被上一代流傳著。我們被訓誨的開場白一向是:“你們呀,沒經歷日本時代,不知道苦……”,我想我真的無法知道,這樣的恐怖歲月,一天已教人無法消受,何況是三年又八個月,並且活了下來。他也許曾苦笑,早知就在故鄉當兵,戰死沙場也快活過這種日子,此時此地,何生可謀?
很可能,爸爸的生理心理就在這些熬煉中突變了。大半生的烈日烘焙、風吹雨打、撥弄曲扭,這一切遠遠抵銷最初十四年的黃土高坡與冰寒體質。冬天冒嫩芽的竹筍,雪中的梅,漸漸從記憶庫淡出,只收藏在山水畫裡。
到我出生的時代,爸爸已備好完整的家迎接我。近廿年的歲月,我一直很理所當然地獨佔一房,享受寬敞的客廳、廚房、露台、可盡情奔跑的石灰路,以及綠油油草地之間結果纍纍的紅毛丹、芒果、番石榴、香蕉、木瓜,紅橙
黃綠一應俱全。我們不用擔心被蚊子咬,因為爸爸總是讓草坪維持一至兩吋的高度,隔一段日子即把落葉堆成小山,放火燒得乾乾淨淨。我們也可以毫無顧慮地嬉戲野草上,偶爾生幾顆瘡,到爸爸琳琅滿目的藥箱一探,隨手滴個消毒水﹑敷上藥就成了。
木板搭建的大屋子,以及週遭廣闊的空間,是爸爸赤手建立的王國,只是﹐
他自己並不常在其中,除了休息。每天早晨天未亮透,爸爸毫不拖延的開門聲準時就宣佈一天的開始,未過片時,腳步聲已拾級而下,消失在石灰路末的鐵門。傍晚時分,我愛躺在斜木欄杆上,悠閒地觀看天空上姿態萬千的飛鳥,以及忽爾像小狗,忽爾又像鯨魚的白雲,直到倦鳥飛走、雲層也被紅霞染遍,天色
緩緩沉了下來……一個人影,此刻就會適時在夜幕閉合的一剎那穿過籬笆門,騎著單車歸來﹐這時我便會一躍而下,跑向他接過工作包。那皮面已畫花、拉鍊被厚厚的賬簿撐壞,有魚蝦氣味的包包,裡面有我期待了一天的華文報紙,也洋溢著爸爸的氣息。他是家的創辦人、
家長、資源供應者,但他極少出席於有形。他從黎明五點到晚上六點之間的喜怒哀樂,和我出世前的歲月一樣,統稱在“過去”二字裡。他像那棵佇立屋外的椰樹一樣,為我們擋風遮雨,提供果實果汁,而又沉默、無求地低調成風景的一部分。
幾十年就在孩子們忙著長大、忙著鬧情緒、忙著憧憬和要求中如飛而逝。當我也乘搭飛機離家升學,爸爸已年屆七十,終於決定退休,為近六十年的奔波勞碌劃上句號。
當他回到他的王國,那幢獨立式大木屋,孩子都已離開,建立了各自的家庭, 甚至已繁衍了下一代。幾十年的流轉,使一個少年成為“爺爺”和“外公”。在扮演家長、父親,重複又重複的鏡頭,一直到第三代的出現,他早已停格為永遠的望鄉人,文化名詞的標誌,在海之涯。
我在四面環海的島上,用他的文字閱讀他的故國;我的書寫和他的衰老在時針分針嘀答嘀答中,同時進行。我每隔一年回去團圓,他的白髮有增無減,他的面頰越陷越深,尤其那雙走過春夏秋冬,行過窮鄉僻壤的腳,已開始疼痛。“就像樹木,老了內裡就朽了、腐了。”他輕描淡寫,似乎形容的真的是樹木。四週的果樹倒的倒、砍的砍,都打橫躺著了,因為枝幹已枯竭,不再輸送養料和水份。我兒時躺過的木欄杆,何時也已脫開,並且呈乾裂狀……
不過,這趟返家﹐我從看夕陽的那個角度望去,訝然發現一堆土坵,那是前
些時爸爸又拖犁翻土,準備種木瓜樹用的。他說,等我明年回去又有水果吃了,又大又紅又結實的甜木瓜。
哎,我剛剛怎麼在睡覺呢?想起來了,頭痛又發,覺得冷。其實溫度不低啊,只是每次從家鄉返校上課,總鬧水土不服。一個月當中,從冬天移到盛夏,又從盛夏移回初春,我適應不良。
有一回我遲遲等不到機票,同學笑曰游泳回來。我不能。我的生命是被移植的,是那種連根部和著一小撮原土另植他處的移法,我不是游動的生物。
我在海外,在當地的溫度、濕度、光線的呵護下長成,我身子裡的生命力來自芒果、榴槤、木瓜、野豬、土雞、魚乾……,我在揮汗如雨的天氣裡雙頰紅撲撲滿是活力,在寒流中卻蒼白蕭瑟………
那爸爸呢﹖沒有人知道,在海外,爸爸曾否思鄉成淚,如何咬緊牙關克服痛苦與恐懼,快樂時向誰歡呼,悲傷時向誰求助,我猜,更不會有人過問他曾否生過青春痘,甚至…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來自中國,憑赤手空拳開拓了我們的家園。
他活在二十世紀,但二十世紀史裡絕不會有他,即便只是做為歷史符號的一小點。人類書寫的歷史,記載的是科學產品、戰爭、光環和銅像,爸爸的生命史,卻將記載在萬年前被海水漫過的泥土裡。只要仍有麻雀飛過、有風拂過、有腳印踏過,只要鄉音依舊,兒童一代又一代長大,生命史的律動就不變,哪怕在春夏秋冬或四季皆夏的國度。
我的家在海外,有空來坐坐。
(1999,臺北)
*记得初发于马来西亚星洲日报文艺春秋版,主编黄俊麟设题目为 輕/重。
<�輕/重>
「五十公斤的鐵釘和五萬公克的棉花,那一樣比較重?」
這是中學時常遇到的考題,我總是愣了一下,心想「又是你,你想怎樣?」
當然我根據事實寫下了正確的答案。
但鐵釘在我心目中還是重的,棉花也仍是輕的,說不上的感覺。
「在真空之中,五十公斤的鐵釘和五萬公斤的棉花,那一樣比較重?」有時出現這個版本,帶著一絲試探和揶揄。
我卻莫名地發起愁來。
打從出生,我們就不停地賣力累積重量,尋求更穩固的定點,因為誰都知道,沒有人可以活在真空狀態。不知從記憶的那一個階段開始,「輕」早成了最難負荷、擁有的重量,教我們無所適從。
我看過太空人在真空的太空艙裡生活的記錄片:所有羽量級、重量級的身軀像一群失焦的魚,在摸不著向心力的空間裡笨拙而滑稽地抓划,努力捕捉一支牙膏筒,抓著了,再吃力地將泥狀食物擠出,塞入口腔,一張張成人的臉遂露出單純而滿足的笑容。那樣的生命狀態,勾起我藏匿在年歲的深處﹑一種叫做記憶的纖體裡的一絲甚麼。
我記得在不知名的記憶角落,我彷彿曾像一顆沈甸甸的錘子,為著自己莫可奈何地膠著於區區一方小天地而焦躁不耐起來。
回想起來,任誰都要驚嘆自己早慧的創造力和勇氣,那簡直是使無變為有,驅逼生命向長征邁進的一股銳氣。我們都曾不顧一切地扭動一邊的臀部,不懼恥笑﹑顛顛簸簸追求移動的可能,於是,當我們以狀似柔若無骨的造型艱苦費勁地蠕動,拼命挪向可望不可及的位置,那些行走的人們則曖昧地大笑起來。
生命中初次用雙腳站了起來的經驗,應該是刻骨銘心的吧。雖然雙腳哆哆嗦嗦抖個不停,對自己在倒下之前尚可支撐多久毫無把握,然而,可笑的身體上卻是一張最有尊嚴的臉,驕傲自豪的表情令人捧腹不已,尤其,那雙眼睛煥發出又驚又喜的神采,足以把全世界的不可能化為可能,彷彿一旦有了這一趟拿捏輕重的經驗,就永遠不會忘記。
當我第一天上學,雙腳套上馬鞍般堅硬的暗紅皮鞋,咯咯咯走在沙石路上,從此開始擁有固定而必須行走的道路。
起初,我總是一板一眼監督著自己的腳丫,垂首乖巧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小小的身影怯生生打那條通往學校的小路經過,直至我的西瓜皮小腦袋影子越過校門打在地上的條紋光影。
漸漸我學習跑起步來,享受變速的暢快,我甚至嘗試攀爬上樹,以九十度的垂直為腳掌使力的介面。我還愛躲在樹縫間,忽地以腳面倒掛樹幹上,兩手往嘴邊捲成傳聲筒:「噢唷噢,泰山在此!」然後雙腳一使力,炫了一招空中翻轉,復坐回樹幹上甩著無所事事的雙腿。
可打從甚麼時候開始,行動竟然又回歸非本能的範疇,我不禁疑惑。那由於掌握了活動而帶來的喜悅和新鮮感,那腳掌敲擊地面的有勁節奏,究竟是何時離我而去的?
曾經,真的,曾經,我只是單純地活在一系列的發現之旅裡,我和玩伴們在其間測試自身的存在,盡力地把自己伸張、綻放,每天都搜尋新的收穫和突破,所謂時間,只在母親喊著「吃飯了!」的召喚中,敲鐘似地過場一下。
那時流行的一齣連續劇「太極張三豐」,主題曲中有這麼一句:
「誰能力抗勁風
為何樑木折腰
柳絮卻可輕卸掉」
大人們都以為說的僅僅是太極,而且也僅是說說而已。
我卻知道那是真的,那是一種關乎輕重的奧秘,掩埋在歲月的河床裡。
在那兒,我們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認識且熟悉時間與空間的柔韌和彈性。那是一種屬於語言範圍以外的狀態,只能感受,不可言傳,如同走鋼索的人,我們只能欣賞、感動於他精準的平衝之美,卻不能問他是如何游走在那最巧妙的觸點上。
其實﹐每一個人年幼時都是特技員出身,只是大家不知何時都馴化、鈍化,一身絕活不知不覺間荒廢了也不以為意。
在那被遺忘的時空裡,我們的一舉一動在在皆為激起無數心驚膽顫,雞飛狗跳的壯舉。且看,上一分鐘我們還在地上玩跳房子、把城門的遊戲,下一分鐘我們已不耐於安逸,自行將難度升級,把場景搬到五呎高的洋灰池上,在四吋寬的池沿間疾走﹑追趕著彼此﹐在無路可退的死角岌岌可危之際﹐發出勢可復甦心肌的尖叫聲──,母親往往蒼白著臉衝出來欲叫救護車,我們即象徵式靜默一分鐘...待她走遠,便發出野獸般的歡叫聲,犒賞自己的高水準演出。
那是一個豪氣萬千的時代,那更是一個嘉年華盛典。
長大後自以為成熟的人們太寂寞,因為英雄都還俗了,也許,過度的期待教英雄感覺太沈重,又或者,欠缺真心的喝采讓英雄活得太空虛﹐這真令人深深懷念起那個久遠的俠義小王國...。
在我們那一個玉米田邊的小社區裡,查理是我們共同的英雄。
查理並非來自顯赫的家庭,這點即便是我們這些最不以貌取人的眼睛也分辨得出來...查理結實而優美地翹起的小屁股,常常大方地敞開一小洞眼,讓我們又好玩又噁心地伸指一扎,瘋顛顛地笑成一團。
查理常常在吃飯時間流連於不同玩伴的家,父母們都會喊他吃飯,因為大家都知道查理沒有爸爸,是個外國人的孩子。查理的媽媽是個美麗、蓄著一頭烏黑長髮的年輕女人,可惜命不怎麼好,丈夫回一趟故鄉就跟別的女人跑了﹐一個人養孩子,沒甚麼時間看管查理,所以查理功課老趕不上,整天野孩子般動個不停。
大家都這麼傳的。
但這些消息對我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我們當中,任何人只要有一項獨特的一技之長,就可以在我們無私的歡呼聲中成為快樂英雄。
查理是我們一群玩伴裡最藝高膽大的一位。只要查理一來,我們就排成一列極有默契的隊伍,浩浩蕩蕩、爭先恐後跑上二樓的陽台,極熟練的體操選手般登上欄杆,一昂首、一縱身,一聲聲高亢的「我來了!」──
朵朵白蓮似的人形降落傘紛紛接踵進入空中、笑鬧、漾開、徜徉、忘神在這種挑逗地心引力的遊戲裡......當然我們沒有忘記在降落地面的一瞬間屈膝、伏身、讓一雙粉嫩的赤足穩健著陸、直起身、挺胸、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們一直都與地心引力維持著相互調侃而愉快的關係,因此,那個傍晚,當我正悠閒地躺在樓梯旁的斜欄上,欣賞飛鳥穿梭出入紅橙色的晚霞之際,隔壁忽地傳出一聲長長劃破空氣的慘叫聲,我不禁嚇得呆住了。
我們都不明白阿蘭姨是怎麼摔斷腿的。聽母親說,財連叔愛上別人,要與阿蘭姨離婚,阿蘭姨便跳樓自殺。那慘叫聲是財連叔發出的,當阿蘭姨還在半空中。
阿蘭姨沒有死成,卻摔斷了腿。我們看著哭哭啼啼但眼淚不多的阿蘭姨被抬上救護車,想不透她是因為太重而摔斷腿,還是因為太輕而自殺不遂。
降落傘的遊戲依然斷斷續續進行著,當大人不在的時候。因為我們意識到,只可以在小孩子的公共時空裡進行我們共同信仰的特技,否則,只要有人大驚小怪地慘叫一聲,我們便得一個個失靈地摔斷腿子。
的確有人摔斷腿子;在姐姐十三歲那一年。
那時我們都喜歡在樹上看書。
不是坐在粗壯的主幹上看。我們都知道,最舒服的位置是那種仍嫩綠,枝椏內部猶流動著葉綠素和水份的樹梢,坐在上面韌度十足,隨著風勢盪呀盪呀....有時刮起一陣旋轉式的強風,只要大腿使勁一彈,就可擺脫技椏,如剝落的蒲公英種子,飛身追逐在空中翻滾著無數個360∘週轉,表演不下百次的滿分美姿﹑臉不紅、氣不喘的樹葉.....。
依偎於樹的高度,順著視線望出去,天空之無涯,使我相信,我是與宇宙相連的,而斜視俯瞰,地平線的無限延伸,也讓我心篤定,知道海洋是可以抵達的,一如許多不可預估的未知。
但這一切卻在沒有預告的情況下被喊了「卡」。
姐姐竟然在上國中前的那個暑假從樹上摔下來。姐姐可是爬樹高手呀﹗
我永遠記得那幾個令人嘩然、繼而黯然神傷的畫面。姐姐說,看,中間那棵樹上的紅毛丹熟透了,豈不是等我去採嗎?姐姐話還懸在空氣中,矯身一抓,人已攀在樹技的末端。
「囡囡,幫我接住這串!」姐姐一串風鈴似的笑聲向我招呼,我抬頭一望﹐見整團艷紅墜下,直朝地面投降。
「噗!」一串飽滿、溢出蜜汁的紅毛丹撲散在草地上,緊接著另一重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墜落在紅毛丹旁邊。
姐姐被送進醫院時,鼻血流個不停,上洗手間也發現小解全是觸目驚心的銹紅色,結果在四面白牆的醫院躺了一個月。
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我們熟悉樹的每一節枝幹,就像熟悉自己的四肢呀。
姐姐說,不知為甚麼,突然心中一虛,手腳忽地冰冷僵硬起來,就懷疑樹枝太細了,究竟可不可能承載自己的重量﹐這念頭才一冒起﹐樹枝立刻喀嚓應聲而斷﹐彷彿下逐客令。
從此,再沒有人敢坐在樹梢末端,把重量交託,去感受在空中的輕盈。雖說這是因為母親在姐姐受傷後下了道爬樹禁令,但我們自知,我們也都不敢再面對自身的重量﹐而那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容許我自由闖盪於空間和時間隙縫的奧秘,早就離我遠去了。
我永遠無法想像,如果既有的行走能力被吊銷,我是否有勇氣重新回到那原始的起點,再一次哆哆嗦嗦嘗試掙脫地心引力的羈跘,把輕與重的概念置之度外﹐以純粹的認知與想望揣摩平衡的愉悅。
一包鐵釘和一袋棉花,那一樣比較重?
在地面上還是在真空中?
囤積了五十公斤的身軀,躺在四面鋼骨水泥牆中,隨著眼皮漸漸沈重,我漸漸發現,有時候我是一枚鐵釘,有時候,我也可以選擇做一團輕鬆地在空中翻筋斗的棉絮.....
(1999﹐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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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turn the sky completely to you,
Absolutely!
-CRP
Dear C,
after my death,
If
You come back to me
don’t forget to pluck me a flower;
me, and all the citizens of various colours on this planet
are
within.
Yours,
T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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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ayed Birds
/CC
and I recall
diaspora
my earliest memory
the warm tears
I recall no name
strayed birds of lost forest
totem of missing chant
wounded wings filled with alien soil
and evening equatorial waves
dye the feathers
it is the language of Islands and Continent,
with foreign dialect I say
questing the tribe of rain forest
alone we live, hunt,
stray, and run business
mourning
a life of sigh
trans.: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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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戀 張依蘋
流 曳 於 傳 說 和 想 像
暗 戀
洶 湧 著
一 艘 艘 舢 舨 逆 流 而 下
漂 泊 黃 金 的 希 望
幻 滅
生 存 與 死 亡
回 憶 飄 向 遠 方
回 眸
一 眨 眼 一 凝 望
轉 瞬 成 歸 根 落 葉
而 赤 道 上
我 們 的 愛 依 舊 隱 密 荒 涼
在 法 的 邊 緣 之 際
我 們 選 擇 低 頭
注 視 愛 人 的 胸 膛
除 了 踩 在 堅 實 的 土 地 上
還 有 甚 麼 更 值 得 渴 望
不 可 言 說
是 妳 的 名 我 的 宿 命
福 爾 摩 莎
我 泅 泳 到 她 象 形 的 曲 線
我 戀 眷 她 心 口 綻 放 的 杜 鵑 花
她 呼 吸 之 間 烤 地 瓜 的 香 甜
可 我 荒 腔 走 調 的 歌 聲
註 定 我 尷 尬 的 身 份
與 沉 默
於 是 我 始 終 靜 靜
靜 靜 地
在 她 身 上 撒 一 把 祝 福 的 種 子
這 小 島 將 壯 大 昂 首
我 卻 是 未 曾 開 放 的 紅 花
在 顧 盼 之 間
假 裝 不 經 意 斜 視 她
青 春 的 驟 變
和 狂 潮
我 的 命 運 是 流 動 的
我 屈 身 親 吻 土 地
卻 不 留 下 吻 痕
2000年寫於台北
2003年定稿於吉隆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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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妳不再叫以色列﹔而叫作以思列。-舊約﹐)
又是雨季。
天空一片蒼白,下著沒有表情的綿綿霪雨,把視線外的景色蒙上層層薄紗、幾許冷清。
畢竟是綠色的國度。
雲絮下,雨勢嘩啦啦的傾灌並未暈散大地的主色,反而因著洗滌,令茂密成叢的樹葉更加無所遁形,現出生命最純粹的原始,那麼沉鬱濃稠的墨綠,彷彿歇斯底里地把全世界的綠集中、煎煉、再於赤道驕陽最毒烈的一刻,瘋狂奮力潑撒出所有的綠漿,讓乾渴欲裂的土地貪婪迅速吞噬吸納,成其無法磨滅的印記,以致任憑風吹雨打,也消褪不了這連延不絕、坎坷起伏的顏色。
盤踞大地的綠,默默望著天空。
他凝視水中的自己,安靜的像要睡足千萬年,完全不為直射在臉上的日光和樹葉的晃動所干擾。
河口有幾塊突出的岩石,減緩了上游奔馳而下的急流,使這一段河水頓時婉約起來,細聲細氣地但輕移蓮步,似乎在躊躇徘徊,好讓故人有機會再次一親芳澤。
水中的他張成一個六尺的「大」,在倒映於水鏡的綠影中,隨著河潮的一迎一送,熟睡著,任由光影在皮膚上接踵路過,經水面波光粼粼,復消失。
陽光往西漸行漸遠,只留下深褐色覆蓋他、和幾處欲蓋彌彰、結了一半痂的傷口,張著嘴,說不出問路的句子。
夜幔木然的垂放下來,是回營地的時候了,可是…他苦笑,迷路了,而且,「自己」還昏迷不醒。
「苦啞……苦啞……」
朦朧的月光下,隱約看到一隻烏鴉啪啪啪飛到樹梢,在黑暗中屏息尋找獵物,兩隻眼珠發出閃閃綠光,像兩顆晶瑩的淚…
幾隻在交配的蟬旁若無人尖叫「吱!吱!吱!」,直至公蟬的體液流盡……夜真的深了,也寒了…他想起她的體熱,和柔滑的質感,還有她濕潤沁涼的河口,總是漲滿潮水迎接他,引渡他...。想到這裡,他記憶深處不禁疼痛而劇烈痙攣起來…
劇痛的感覺,天旋地轉,暈厥成一隻單腳獨舞的陀螺,把所有的悲歡聚散、雜陳五味消融在這種足以凌駕任何其他、傳至神經線的訊息,如同陀螺上的紅橙黃綠藍靛紫,難以言喻地旋轉為一張失血青白的臉。
也是雨季。
清晨六點多,昨夜的靄雨初歇,木山的工作夥伴們陸陸續續被蟬鳴吵醒,金黃色的晨光早已刺透東面那一列喬木的隙縫,穿越欲走彌留的迷霧和欲滴未滴的葉露,打在用土黃色三夾板搭建的工人宿舍大門上。
「…你說過兩天來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你心裡根本沒有我……」
吱啁啁、吱啁啁……三隻燕子唰地停在屋腳的水槽邊,嘴裡仍不停嚷著,把台灣女歌手的情歌改編成自然樂;「我沒忘記你,你忘記我,啾啾,連名字你都說錯,啁啁吱啁啁
……」
燕子在槽邊顧盼片刻,忽然振翅呼嚕一聲,鳥獸散而去。
門這時「咿呀」一聲打開,打著赤膊的身體出現在暖洋洋的光線裡。夜裡從毛孔滲曳,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汗漬薄薄一層貼著皮膚,被照耀得似又蠢蠢欲動。
這樣的早晨,就像任何一個適合開工的日子。
「喂﹗雨停了﹗幹吧﹗」他朝屋內喊。
幾具同樣赤裸結實的身體應聲而來,在門口晃了一下,又往屋內走去。
「兄弟們!起來起來!別睡了!幹活啦!賺錢要緊!趁天氣好,多做些,月底回家再抱老婆睡回本啦!」
「啊!回去就要付首期了!媽的!一幢排屋,血汗都不見了!」女朋友堅持買了屋子才肯結婚的小剛怪叫。
「撐著點,愛拼才會贏啊!說不定老闆一樂年底就多派點花紅!」他望著才來三個月的小剛,從一個清乾白淨的文弱模樣晒成黝黑古銅色的銅雕。
「希望啦!賺幾年就改行!我女朋友不喜歡我在這裡混一輩子。」小剛搔搔頭說。
「噓!」幾個頭轉過來,恐懼和喝止的眼神,空氣瞬間靜了一下。
「…準備好吧!車要走了。」打開櫃子,取出十多罐菜心、沙丁魚,套上沾染黃漬的背心,他逕往吉普車走去。
木山的時間只分勞動和休息兩種,所有的驅體皆由陽光發號司令,光一打起,各就各位,化身生產機器的一部份。
只有每個月的最後幾天,收拾簡單行囊,穿上一套乾淨衣服,一路顛顛簸簸到江畔,登上快艇後,看著浪花飛濺的窗口一格一格地把兩岸守衛似的紅樹林留給大地,而他自己則一步步趨近家門,在重見妻子和兩個三、五歲的孩子那一刻,還原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
她總是體貼地早早哄孩子入睡,再進浴室為他放洗澡水、擦背、輕輕揉按他長期與木桐較力而倔強地隆起的肩臂。他銅色的肌膚在她的纖指所經之處一吋吋恢復了柔軟,而易感起來。
潺潺流動的水聲中,河床迅速漲潮。
小剛第一天開工,天真地往比拉逸樹的一面樹軸一靠,兩邊手一字伸開,頭仰天,驚嘆:「天啊!我能活這麼久嗎?」遠遠望去,小剛倒似嵌進樹幹的一撮人形黃土,顯得那麼渺小,依附在比他寬了一公尺有餘的樹心上。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三、二十四……媽媽呀,這傢伙至少活了四十年啦!」小剛吐了吐舌頭,一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樣子,瞪著一圈圈漾開的年輪。
漲潮是木桐下水最好的時機。
一長段又一長段被俘虜的巨木,在河邊剝除那一層晒了幾萬個日子豔陽的外衣,露出嬰兒般的肉身。
起重機的怪手就緒,「嘿喝!」一聲,從無到有,自泥濘中冒芽、抽拔、逆地心引力而生長的一棵棵比拉逸大樹應聲滾落水中,嘩啦啦激起丈高的浪頭。
偌大的龐碩木桐竟然就像一個無依的孤兒,茫然漂浮在河道上…
「哇塞
!多壯觀!」小剛望著陽光下去掉樹皮後的樹身,入水後乍看有點嫩紅的白皙,而末節被電鋸砍傷的部分滯留一抹褐紅,竟令人有點不敢逼視。
小剛喜歡水,常常在收工前水蛇似地鑽入河水中泅泳一番,把自己洗個清爽才肯起來。
在那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小剛忘了收拾他的小旅行袋就走了。
是他的母親和女朋友來幫他收拾的。小剛原來沒有父親。他的母親,滿頭凌亂的白髮、眼睛紅腫得像兩個深陷的傷口。那個等小剛付清屋期的女朋友,腹部有些臃腫,人卻像脫線的風箏,遊魂似懸在門口,盯著工人宿舍前籠罩的墨綠。
離宿舍一小時車程外的地方,墨綠的視野之內,日正當空,再下兩段木桐就可以開罐頭吃中飯了。
「等等!」小剛忽然發神經地喊。「這段樹皮剝得不乾淨。」邊說邊已仆咚跳下去。
「小剛!你幹什麼?上來!」他聽到自己微微發抖的聲音。「停!後面把機器停一停!!」
「轟!」
一灘火紅迅速從木桐的下體燒開……水聲咕噥一陣兒,一個人形在木桐身側浮了上來,與一排木桐並躺,朝上,兩眼驚惶地和烈日對望,嘴巴大大張咧,彷彿還等著嚥下一大口飯。
小剛沒有拿到年終花紅,連保險賠償也差點拿不到。是他看不過眼,帶著小剛的三個親人去找經理,說好說歹是一條命呀,結果總算一個月可領一千元賠償費。
小剛沒買成房子,也沒娶親。
他的眼睛始終睜得老大,彷彿還在懷疑,開玩笑,怎麼可能。水腫的肉身令他胖了一圈,嬰兒似的無辜。
「…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看今天你怎麼說。你說過兩天來看我……」收音機仍不知情地唱著。
實在是聚少離多,以致感覺和她依然新婚。
那年都才二十三歲,他初入木山,日子有點苦悶,在報章上的徵友欄看到她的名字,最妙的是她自稱是個愛哭的女生。所以他一開始就極小心的哄她,生怕她掉淚。每一個月下山見面,他都細心買一個信物,一盆花、一隻泰迪熊…半年後他們就結婚了。
她很快就懷孕,他也更賣力工作了。為了加薪,把整個家養好一點,他甚至常常主動縮減假期。六年加起來,他和她在一起不滿一年。
生了二個小孩,她的身體依然羞澀,在他粗糙宛如樹皮的手掌下微微顫抖,像流水的淡淡漣漪,一波又一波輕送。他心頭巨震,但覺渾身滾燙、口渴喉乾,看著她凝脂般的肌膚,他不禁有點自卑,深怕把她磨破燙傷了……
「你這次回來幾天呢?」她低著頭,像講給自己聽。
「三天就走。」他也垂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雖然不願她擔心。「人手不夠,走了一個。」
她在他懷裡變得僵硬。掙脫,別開臉。
「換工作好嗎?我怕…這幾年我心裡都不踏實…」
「噓!」他堵住她的嘴。「別亂想,我一向都很小心,而且,經理答應下個月調我到山區,再也不用怕水路激流的危險了。」小剛出事之前不及一年,整艘船在激流中翻了,幾具身體一星期後才在下游找到。
她把他復摟緊,低低吟哦著不知甚麼,像夜裡莫名的嘆息,任風吹送著。
「我累了…我回來妳這裡休息…」他依戀地把頭枕在長長的髮梢裡,輕輕舔著她的耳瓣。
她心一酸,把他拉向自己。
「休息吧!」她撫著他後腦粗咧咧的髮腳,下身觸覺到他,便用雙腿環住他。
他感到叢林裡有河水溢出,奮力迎上,一股沁涼頓時從深處漫延到四肢,無比舒暢,片時,他已隨著河流的韻律節奏洶湧,像堅實、飄浮的喬木,不再憑恃自己的掙扎,但攤開自己,接受水的撫慰和滋潤…
但這一回,為何在水中的感覺竟是割裂的疼痛,像小時候,到後院那片樹林裡玩捉迷藏,不小心踩到尖銳的樹枝,小玩伴們皆慌得一哄而散,他就一個人,一拐一拐地淌著一路的血走回家,家裡沒錢買消毒藥水或藥膏,媽媽就每天讓他泡鹽水,然後用一束揉皺的紙團點個火把烘焙他的傷口。
腳掌被刺透的銼心之痛依然鮮明,且隨著鹽水的撫摸一陣陣徹骨襲來,他眼前一黑……黑的視野令他被一種恐怖的氣氛搧動,心裡不祥的陰影越靠越近…
「咦!阿k還未回來嗎?」吃晚飯的時候,他看到對面的空位子。
大家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可能去解手時,車子就開回來,也沒留意…」有人解釋,明顯地無法控制嗓音裡的忐忑。
他驀然站起來,口袋裡的鑰匙鏗鏘作響。
「老大,你去那裡?」幾個人不約而同地。
他嘆口氣。這些人,怎麼想的。
「我是工頭,有責任去巡一圈把人帶回來。」
……他何嘗不猶豫,深夜本來就是木山的禁忌。但,將心比心,一條命哪。
他坐在吉普車的駕駛位上,開著低燈,維持五十公里的時速,一邊眼觀四方,…阿k……他家裡也有幾口嗷嗷待哺的小嘴呀…
這一段山路才開闢幾個月,經理說已轉達工人要求建圍欄的要求,唉,他不覺又嘆口氣,想起老闆家七尺高的外牆,那個兄弟們一年一度去排隊朝聖領紅包的地方…
左邊的樹林一陣嘩然,似不歡迎車子夜裡又來騷擾他們,他心中無端端有絲發毛,右邊是一望無際的空曠,他只能盯著前面的路,走一步是一步…
多麼熟悉的徬徨,又回到他心裡。
五歲,天還未亮,他迷迷糊糊中被搖醒,不由自主地被褪下睡衣,拉拉扯扯間換上了棗色海軍領白襯衫,以及棗色小短褲。
「今天開始,要學讀書囉。」媽媽俯下身,在他耳際說。
「讀書」是甚麼?媽媽只說讀了會成為有用的人。甚麼叫有用的人,媽媽沒說。
他一直不知道人為什麼要讀書,沒人告訴他。他也不敢問。
只曉得每天都必須起個大早,穿上和別人一樣的衣服,坐在固定的房間、固定的座位、做固定的事。
為甚麼?他沒想過,只知道去學校才不會被罵,做功課才不會被打。
過一天,是一天。他也不明白自己要去那裡,迷路了。
從來也不清楚路線呀!媽媽不識字,不能指點他。
他沒有爸爸。媽媽說有些人是從木頭冒出來的,像濕樹頭上的野菇,自己生出來的。
牆上的黑白頭像是誰啊?
媽媽沒有回答,只說,天下雨了。
國中會考,他失敗了。看著成績佈告榜上的紅字,他腦海一片空白,呆望著「國文:F」。
不能升學,就找工作吧。
怎麼找?連最起碼的申請信也不知如何寫啊。沒有人用華文寫申請信,就如國文不及格便無法升學。
就找份粗工吧。
一個月五百元。
早餐、工作、午餐、工作、晚餐、休息、早餐……打著同樣大小弧度的鍋子、吱唔……吱唔…….在刺耳的鑽洞聲和飛濺的火花中,他活了五年……
他翻著銀行存摺,一萬五千四百三十二元。屈指一算,一幢房子十五萬元,七十多歲才買得到。他能活得那麼久嗎?不知道。
一星期後,他去見了木山經理。
「一個月薪水五千,做滿兩年加薪,沒有問題的話在這兒簽字。」經理指著空格,金錶閃呀閃發光。
他簽下姓名,蓋章。
「知道哦,若有事發生,公司有幫你投保,其他概不負責。」經理例行公事地隨意補充一句。
會有什麼事呢?他下意識蹙眉。
「要不然你一個國中畢業生,憑什麼領這份薪水呀?」經理咧嘴微笑。
小剛離開後,他陪著小剛的媽和女朋友去見經理時,經理又綻開同樣的笑容。
「一定一定!這就幫妳們聯絡保險公司。」
恍恍惚惚間,她的身影站在經理面前,只是,他怎麼也看不清她的臉…
「……」他想喊她,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雖然,他嘗試把喉嚨大力擴張,但覺眼前一片昏黑。
只聽到山谷從四面八方迴應他,彈回無數個他喊不出的「啊……………….」。
他緩緩醒轉,知道自己又迷路了。
他想站起來,可全身癱瘓在水漬上,如剝光皮的木桐,隨意橫躺在河邊。
天空不知何時開始滴滴咑咑下起雨,滴滴咑咑滴滴咑咑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嘩啦啦啦啦……………………………………………………………………………………………………………………………………………………………………………………………………………………………………………………………………………………………………………………………………………………………………………………………
他感到自己全身都濕透了。冰冷的雨水竄進他身上炙痛的爆裂處,直遁入他的心裡,輾轉又從眼眶流出………..
水,不停地循環,從他的底部進駐,洗滌身上每一吋,表皮、毛細孔、內臟……再經眼睛釋放……直至紅色的腥銹味逐漸被濾清,只剩一綹淺淺的血絲在水流中掙扎…瞅著綠色的倒影一眨一眨…
吉普車瘋了,他想。
他已經十分小心了,輪子是怎麼不聽使喚地向右傾斜…他完全感受不到地面支撐的力量,山脈累了,肩膀垮了…吉普車向懸崖的邊緣衝去…而他,變成了一棵向地心引力妥協的木桐,失去男人、兒子、父親的身份……
今天不用開工啦,雨下個不停,下個不停,河水又漲潮了……等雨停,可以把木桐運到下游,賣個好價錢,年底就有花紅啦…
過幾天,又是月底…
「你說過兩天來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
他輕輕闔上眼睛,累了,好想休息…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他看到自己逐漸被送往河床,嘴巴仍好奇地咧開。
雨繼續下,打在樹叢上,順著葉瓣撲簌簌…延著樹莖流到根部……
雨林,也越來越沉鬱了……
張依蘋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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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那片大地。那鑽石倒放的造型,像一顆欲滴還留的晶淚,鈴鐺般懸銜北回歸線上。古文明曾在此大放光芒,西方商人不辭千里來品賞這顆皇冠上的珠寶1。古老的河,如白鍊環繞著頸項,延著大地的曲線潛入南方之海。這象徵希望和生命的永恆之河,從最親近天界的喜馬拉雅山清靈而下的泉源,流經歷史的桑田與命運的筋脈,把豐沃留給孟加拉灣的三角洲,一如母親哺育孩子以純淨飽滿的汁液,讓他們一代又一代懷抱著夢想,週而復始。
當印度次大陸境內的人們懷著救贖之夢,一步一步彳亍向母親之河,祈求安慰,洗滌污穢、傷痛疾苦,他們擁有了另一片夢土。在那兒,他們被全然接納、轉化、昇華….於是,在貧困的恆河之畔,乞丐遍地、病患橫臥,形體乾癟的人們卻眼晴發光,臉面煥發異樣神采,蹣跚趨近他們一生渴慕的聖水;在牛羊嗚咽低鳴,陽光暴曬之下,一具具的疲憊軀體投入這循環百水千山之間億萬年的長河…。水平線遠了。落日在貝納拉斯2塔頂徘徊。渾圓的大太陽彷彿神聖的臨在,完滿地圈住了古文明的呼喊和召喚──那刺向天際的尖塔,宛若一隻探向永恆的指尖,竭盡所能地企及不可知。
可天地通紅如焚。分不清是哀傷的恆河泣血感染了雲霞,還是天空在燃燒而倒映在河面,走在河畔的人們,無言地紅了眼眶。恆河依然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奔流,我與她始終緣慳一面,我只是隱隱約約風聞有她,異想她於千里之外。
最初的印象是幾行不甚具意義的文字,出現在小學的課本裡,‘馬來西亞是個多元種族的國家,由馬來人、華人、印度人組成三大民族……’。我住在一個華人小鎮,上的是華文小學,在街上難得碰上一個馬來人,何況是人口更少的他們。
我都只在書本或電視上遙望他們。十多廿吋的熒幕上,他們不是在談情說愛,就是在草原上舞蹈歡唱。女人們總梳著粗亮的大辮子,頭上綴滿白中帶黃的素馨花,似笑乍嗔的烏黑眼珠,讓額頭正中的紅點憑添一份嬌媚。那珠砂痣般的標記,使每一張甜黑色的臉孔擁有一份混合羞澀與熱烈的風情,而他們的歌唱呀,吳儂軟語的嬝嬝繞樑,就像簫音隨著古悉塔琴一邊吟哦一邊挑逗心弦。她們結實有力的蠻腰炫耀地暴露陽光下,與熱鬧暢快的音樂波浪般一扭一扭地應合,在鮮麗的銹紅色、寶藍色、艷黃色紗麗3包紮下的身體顯得豐沛健康,含苞待放。男人們則穿著麻質米白色潘加必4,深邃的眼神盯著女人的眉梢,兩片小鬍鬚覆蓋著善調情的嘴唇,隨時蠢蠢欲動。
這無盡爛漫的民族共有一座愛的殿宇,白如完璧的泰姬陵,紀念著近四個世紀前沙傑罕王5對妃子瑪哈6的思念,也寄託了這三百多年來分佈世界各地的印裔男女隱密的情愛世界,那被梵文這種符號隔離的秘境。瑪哈王妃長眠阿格拉城7,沙傑罕王以建築之美追憶往昔,用大理石封印他不喻的眷戀,更選擇了恆河的姐妹河,加慕娜8襯托似水柔情。於是,穿梭百年時空隧道,甜密的伴侶們為彼此共築屬於自己的泰姬陵記憶,傷心的戀人則讓眼淚哭成一條長長的加慕娜河,徒留晃動的泰姬陵倒影在心頭。
再追溯到千年之前流傳迄今的戲劇,‘莎恭達羅’9,國王杜斯仰達10愛上平民女子莎恭達羅的故事。兩人突破重重障礙結合後,莎恭達羅卻不幸被咒詛而遭國王遺忘,歷經心酸和幾近遺憾,峰迴路轉,國王重見訂情指環,最終尋回莎恭達羅與未謀面的孩子。莎恭達羅和泰姬陵標誌著愛情與時間、記憶、甚至死亡拔河的刻度。沙傑罕用最堅硬的礦石打造記憶的形體,把他活著的情感銘刻在地上,‘莎恭達羅’則誠實地刻劃愛的無常與記憶的脆弱,然而,古梵人終於還是以國王與莎恭達羅的團圓詮釋了他們對愛情的信仰。
熒幕和文字記錄的那個世界,若即若離一如地平線,可望不可及。或許,是他們把她隔絕或遺留在文化的地平線以外了…那文明、那內在豐富絢麗的色調,那如歡樂泉湧的歌舞,怎麼儘框在表演形式或過去式的歷史裡……
離家的孩子,走得倉促,甚麼也來不及拎,就這麼出走了。我彷彿看到,那英軍站駐的年頭,一群黝黑的孩子打恆河列隊登船,深邃的輪廓,臉上寫著難懂的表情,如同他們的文字,美麗而不可言喻。
飄洋過海,一艘又一艘的船就那麼隨風從印度洋啟航,飄向馬來亞,以契約之名。恆河、泰姬陵、古老而輝煌的太陽就這麼遠了,靜止成一幅過去的圖騰。一艘艘的船歷經顛簸,緩緩靠岸。這群穿潘加必的新客站成一排棋子,開始他們新的命運。沒有人知道,擄掠和殖民的概念是如何產生的,然而,他們就這麼被殖民者送進陰暗的循環,漸漸走入邊緣。
我對他們的關注向來止於地理考試中的公式化答案而已,‘馬來西亞由三大民族組成,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你我他的三角關係,他們一直是我民族關係裡的‘他者’,直至大學。在馬來西亞最古老的高等教育學府中,我初次聽到他們叮鈴鈴鈴移動腳踝上鍊子的鈴鐺打我身邊走過,空氣中頓時散溢一般濃郁的香味。我回頭一望,只見幾個甩著粗繩般長黑辮子的背影,穿著紅、藍、黃、綠寬鬆長上衣和燈籠褲,隱隱約約尚傳來夜鶯般高亢幼嫩,又急,又快,又滑溜,運轉自如的嗓音,天真活潑的氣質率性散發出來。
印度男生們也老愛聚在一起,常常十幾個佔據一兩個長桌,邊用手撕吃印度燒餅,邊喝著拉茶。他們大都擁有比上身整整長出一截的長褪,廿出頭的小伙子們,每每蓄一綹小鬍子,既老氣橫秋又佻皮的模樣。他們當中頗多選擇法律或醫科,功課排得密集,可宿舍、校園的嘉年華或文化晚會上總會見到他們載歌載舞,從閃亮搶眼的服裝到俐落有力的舞步,瞬間,時光似乎倒回他們祖先當年的草原,大吉嶺11的茶山和恆河流經的野花之鄉,在那兒,人們以夜來香訴衷情,生活充滿節慶的喜悅。
是那一簇生命奔放的節奏和活力吸引了我選修‘印度文化’,我懷著對靈動的音樂、鮮艷的服裝、薰鼻的香氣、又辣又甜的咖喱糕餅的想像踏入他們的世界。翻開課堂的筆記,我傻了眼。音樂舞蹈愛情踉踉蹌蹌從腦海沖走;過去、現在、甚至未來的時間,剎那間膠著成糊狀。
數不清的凌晨畫面被翻轉出來。樹影幢幢,一株又一株高而瘦的膠樹孤獨地呈現於朦朧的晨陽與輕霧之中,看清楚了,樹幹都綁著一只小杯子,像許許多多純粹存在著,並不說話的嘴巴。每一天,無數身體穿著簡單的衣服,甚至是鬆垮的短褲,攜著小刀,靜靜地曲膝弓背俯向樹身,耐心而認命地順著傾斜的紋路一刀又一刀劃過,白色的膠乳似汗又似血,一粒一粒從樹皮滲出來,慢慢匯成一道流汁,艱苦而拮據地滴、滴、滴…..那小杯子就卑微安份地張著嘴等待這唯一的甘霖。
天逐漸放亮,膠樹下的人影更清晰起來。睏倦的臉沒甚麼表情,暗黑色的皮膚與膠樹構成一幅互相依存的一體感,疏疏落落有些小孩背著書包穿越叢叢佇立的樹林上學去。這些凌晨三、四點就起身的小孩帶著膠汁味,強打精神坐在課室中。老師在前方講解,在黑板上密密麻麻飛快地用粉筆寫字,甚麼時候啊,所有的音波迴盪呀迴盪成膠林裡的鳥聲啁啾蟲鳴吱吱,白色的字開始流動起來,湧動啊奔流,流成取不完的膠液,身邊的黑樹影快樂地伸展枝椏舞動起來,小臉上綻放天真的歡欣笑容…..。
忽地耳垂一下劇痛,笑聲嘩啦啦如雨點落在四週,下雨了…..,今天不能開工,因為雨水會稀化膠乳。
一棵大樹擋在回家的路,黑漆漆地…..。
“還睡!”一個耳光清脆的“啪”一聲,小腦袋驀地驚醒了,錯愕的眼神,沒有號啕大哭,只有落寞和羞愧,及至低頭…..以凝視膠刀割裂樹皮的視角。
‘膠園工作苦悶,英殖民政府開始提供酒精飲料予膠工,於是印度膠工白日工作,晚上藉酒作樂,一旦上癮,微薄的薪水都用來買酒去,連孩子的學費都付不起。低教育水平使膠工一代又一代桎梏膠園,在惡劣的環境中無法自拔….。’講師又發下新的筆記,‘膠工們都住在狹小的粗糙木屋裡,由於知識水平的限制,並無家庭計劃的概念,平均每家有八個孩子以上,擠在吵雜、通風不良的屋子裡。丈夫們普遍酗酒成性、毆打妻兒….,掙脫黯淡生活惡性循環的少之又少,唯一的管道通常只有教育一途,或嘗試搬到市區開雜貨店、賣日常用品…。’
恆河之水流到這半島,竟成為現實中的淚河。人們已忘卻了挽留不住的過去,看不見黑壓壓的未來,唯有以酒精買取對現實一次又一次的麻醉。原來,瑪哈的陵墓至此已成荒涼的神話,加慕娜河上渾圓的倒影早就凋零,在這片南方的國度,莎恭達羅的命運竟是心靈和肉體雙重的無盡傷痕。那明亮的笑靨和艷麗的色彩啊,原來只是框在螢幕或舞台上,約莫二小時經緯之中的影像。那些被記錄的舞蹈和歡愉,述說著,馬來西亞由三大民族組成。……我從電視和平面文字移開我的視線。
走在吉隆坡的街道、穿梭在熙來攘往的人潮裡,我總是瞥見被陽光過度烤焙的他們,或汗流浹背地以腳車摩托車超載麵包和送洗的被單、或枯坐賣口香糖餅乾的小亭子旁。路上汽車巴士川流不息,他們在我眼前忽明忽滅,我看不見他們的祖先因動情而懾人的目光,也看不到被塵囂覆蓋之後,印度舞誘人的熱情。唯有那額頭的紅,和紗麗下依舊婀娜的曲線,恆久描點他們代代傳承的身世……喜馬拉雅的孩子,恆河的女兒,他們體內的血液曾經是如此壯麗和溫柔,他們的失語不免教音符與色彩無言以對。
註解:
1英國人曾稱印度為jewel of crown,意即皇冠上的寶石。
2Benaras又名Varanashi,恆河之畔印度最神聖的廟宇所在。
3Saree,馬來文Sari,印度女人的傳統裝扮,以長長的布匹包裹身體。
4Punjabi,印度男人的傳統服裝。
5Shah Jahan,十七世紀統治印度的蒙兀爾(Moghul)王朝的國王,為難產而死去的愛妃建造泰姬陵。
6Mumtaz Mahal,泰姬陵便是為她而建的。
7Agra,泰姬陵所在地。
8Jamuna River,與恆河一樣源自喜馬拉雅山的河流,泰姬陵就位於其河畔。
9Sakuntala,古印度最偉大的戲劇家迦梨陀娑的曠世名作,十八世紀時傳至德國,歌德見後讚嘆不止,還給劇中女主角寫了一首詩。
10Dushyanta。
11Darjeeling,位於喜馬拉雅山脈,為印度名茶‘大吉嶺茶’產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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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 Journal de Zlata
-Trans. for T, to Tau
-I admit that I know nothing, I no doubt is a “child”, while politics is all about “adults”.Somehow I feel that being “childlike” is better for politics, for we won’t choose to fight…….
When dream and history bleeds
Your pen suck and use it
A journal so thin and tiny
But concentrate the whole universe
Volume so deep
Someone proclaim the truth
With blood with fire
With deadbody overlapped
But you easily found God
In between life and death
At the underground so dark
With four walls
Bullets crash thru and thru the skynight
The stars you belong to
Crash thru the myth the round round moon
Tanke roll over and over the spring soil
Where your footsteps playingful running over
Rolling over the childhood the deadbody of your beloveds
Twisted roads helplessly running over and over
Bursting toward the endless darkness……….
Such an everynight
In the firedrills and screamings and sound of firebombs
A firedragon rush you into the dream
A dreamy dragon erected you
As you wake up you need to face the four cold walls
Layers by layers wrapping the hurt underground
The hurt underground hurt the moan
And so you fiercelessly writing like mad
The hurt floods from the flooding tip of your pen
From every blood vessels,
floods…………………………………………………………………………………………………………………………………………………………………………………………………………………………………………………………………………………………………………………………………………………………………………………………………………………………………………………………………………………………………………………………………………………………………………………………………………………………………………………………………………………………………………………………………………………………………………………………………………………………………………………………………………………………………………………………………………………………………………………………………………………………………………………………………………………………………………………………………………………………………………………………………………………………………………………………………………………………………………………………………………………………………………………………………………………………………………………………………………………………………………………………………………………………………………………………………………………………………………………………………………………………………………………………………………………………………………………………………………………………………………………………………………………………………………………………………………………………………………………………………………………………………………………………………
From the wet frame of your eyes
If there’re my friends who fall down
No matter they are sierens or muslims
No matter
If the hands holds tight the soil of homeland or
Riffles………
Let alone Your pen suck the blood!
………….
And note down a line and line
The carnival of bloody lines…………………..!!!!!!!!!
If
There is a baby being baptized by the fire of war.
The light of the fire burnt the skin and the eyes first
opened
(Ohhhhhhhhhhh……………)
You shall jot down the tao of the beginnings……
Mourning….in the heart burst like mad mourning in the wasted
wasteland
Mourning the history of the first man
If there’s a rose not yet blossom but withered…..
A wedding interrupted in a series of war
A series of bullets separated a kisses so refined
You shall note down the falling petals
Note down the falling tears the falling love…
Or the falling body of the lovers
Sometimes you sleep in your own prayers
A kingdom in the dream thus come
So quietly….
Sarajevo is a city of children
All the tank are so small
Like toys
The walls between man and man thus collapsed!
The wall called politics callapsed!!!!!
Spring soil running over the eternal childhood!!
A star spring thru your throne……
When blood and tears are dried off
Civilization and history but left with its dried frame
The thin journal but gradually become bone and flesh
A white dove wave its wings and fly out!
Transformer: Chantelle Ti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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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